袁放之如蒙大赦,踉踉跄跄地起身朝殿門奔去。
成之染仍舊氣不過,抓起案上青玉鎮紙狠狠一擲。鎮紙擦着袁放之耳畔砸在門楹上,驚得對方一個趔趄撲到了門外。
宮人戰戰兢兢地将殿門閉合,滿室寂靜中傳來成昭遠輕笑:“早就聽聞阿姊百步穿楊的本領,如今卻是手下留情了。”
成之染冷眼看他,聲如寒冰:“你為何殺他?”
她雖未明言,成昭遠卻不多問。他将蜜餞扔回銀盞中,仍笑道:“我從前總以為自己百事不如人,如今看來仍有勝過阿姊之處。”
見成之染面沉似水,他似是勾唇,徑自道:“阿姊可知蘇氏何以得天下?”
成之染不語。
“蘇氏那一位高祖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擅殺天子。我如今,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成昭遠開口,聲音像生鏽的刀刮過青石。
成之染按上腰間刀柄,斥道:“魏王無罪,何須找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成昭遠赫然從座中起身,廣袖翻飛,帶倒了青瓷燭台,火舌旋即熄滅在金磚上。他揚起了頭,道:“國朝初建,人心思變,蘇弘正活着,終是禍端。阿姊難道不怕做第二個庾慎終嗎!”
成之染打量他眉眼,禁不住嗤笑一聲:“高祖在時不屑于與庾氏相提并論,可他的長子卻害怕成為庾慎終。”
成昭遠很是不忿:“高祖若在,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你并非高祖,無權替高祖決斷。可是你殺他,不過因着心虛,心虛這萬裡河山,竟無寸土是你打下的。”成之染嘴唇翕動,眸中的譏諷之意有如冰刃,直直刺到他心底。
成昭遠上前一步,試圖抓住對方的袖口,然而手停在半空,他又有些畏怯,恨恨道:“阿姊心中怨我,我做什麼都是錯!”
成之染盯着他的手,直盯得對方緩緩收回。大殿中落針可聞,風雪撕扯着高樹和窗棂,在殿外洶湧磅礴,仿佛能撼動這座巍峨殿阙。
成之染看清了殿中新換的十二扇紫檀屏風,金粉勾勒的九州輿圖蜿蜒盤踞,在煌煌燈影中熠熠生輝。
成昭遠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讓她久久注目的,是大河以北的中原故地。他不由得攥緊了掌心,道:“阿姊為何不信,我也能再造一個比前代更盛的王朝……”
“用巫蠱和毒酒造就的盛世?”成之染忽而貼近他面頰,那聲音好似耳語,“我的好阿弟,你連盤殘局都不敢與魏王對弈。”
明亮的雪光從窗中透入,在滿殿蕭條中割出明暗分野。
成昭遠禁不住退後兩步,慌亂中抓起了案頭銅鏡,狠狠地砸向金磚:“那些年都讓我留守後方,你們可曾想過我也讀得懂《六韬》?”
火盆中的銀霜炭将要燒盡,炭火明滅之際,成之染倏忽開口:“你隻看到虎符金印,卻不見我身上刀傷箭瘡。”
成昭遠微微張大了眼睛,手中一用力,扯斷了腕間多伽羅佛珠。木珠噼裡啪啦地滾落一地,有一顆滾進炭盆,霎時間騰起青煙。
他垂下眼眸,似是哂笑道:“所以,阿姊又能如何呢?”
成之染默然不應,手掌幾乎要變得與刀柄一般寒涼。她到底沒有再次将長刀拔出,聲音卻比刀鋒更銳利三分:“你當真想知道麼?”
成昭遠不語,擡眸望着對方拂袖而去的背影,忽而癱坐在禦案前。他膝行抓起地上的銅鏡,鏡中的面容已有些扭曲,怔怔地望了他許久。
他不由得捂住了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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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二年冬,魏王崩于秣陵宮,即日于朝堂舉哀。堂外挂起十二盞白燈籠,寒夜中宛如十二輪冷月沉在幽冥,素幡垂落的影子在石階上随風鼓蕩。
接連三日,皇帝率百官公卿在此為魏王守靈。靈前的香案煙霧缭繞,濃烈的檀香熏得人眼眶發澀。
成昭遠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成之染離得近,隐約聽聞他是在念往生咒,心中不由得冷笑。
整整三日,她隻對他說過一句話:“魏王崩,皇後可知?”
成昭遠素服下擺沾了紙灰,他渾不在意,摩挲着腕間新換的多伽羅佛珠,道:“她日子近了,不該因此而傷心。”
成之染望着眼前這罪魁禍首,嘴唇動了動,再沒有多說什麼。
茫茫雪幕吞不盡挽歌和哀樂,混雜着沙門誦經聲晝夜不絕,擾動了平素栖在尚書上省的寒鴉。
皇後的傅姆劉氏端着安神湯穿過回廊,一隻老鴉“啊啊”地飛過天際,她不由得在心中道了聲晦氣。
含章殿的銀霜炭烘得人頭腦昏沉,蘇裁錦倚在窗邊,正對着榻上未做完的小襖發怔。
劉氏将湯盞呈上時,瞥見案頭滑落的紅箋,上面謄寫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地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