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夜裡總聽到鐘聲。”蘇裁錦喃喃。
劉氏笑了笑:“是聖上命人重修升元寺的鐘樓,說是要為小皇子祈福。”
“他……他怎知是個小皇子呢?”蘇裁錦摸着隆起的小腹,緩緩垂下了眼眸。
夜裡雪又下大了,将含章殿的琉璃瓦徹底染成素白。她在夢中攥緊了枕畔的書卷,書頁間夾着的茉莉幹花還散着清香,依稀是幼時魏王教她寫詩的模樣。
雪霁天晴,尚書上省的朝堂撤下了靈棚,一切複歸于甯靜。
成之染立于堂前,素銀簪頭的梅花閃爍着日影,投在大氅上猶如被風刮落的花瓣。
她前夜在靈前混沌,朦朦胧胧回到了許多年前,她第一次見到魏王的時候。
那時的魏王素袍臨風,峨冠博帶,灼灼如朗月清輝,小小的南郡太守府,難以載荷其光芒。她仍像初見時一般怔怔望着他,魏王卻垂下眼眸,目光倏忽與她相觸。
她終于看清了對方眼底深沉,原是禦宇二十四載,腥風血雨凝成的凜冽霜痕。
他似乎張口欲言,卻終究沒有說出一句話。那一道身影化作漫天流螢,消失在茫茫雪夜。
終究,再也不見了。
魏王的靈柩停在秣陵宮,祠部正緊鑼密鼓地張羅,盡早讓靈柩落葬山陵。隻是因這番喪事,建武二年歲末籠罩在重重陰霾中。
百官公卿向禦座俯首之時,進賢冠頂的明珠猶如無數隻窺視的眼睛,隔着銅爐青煙和窗棂日影,謹慎地朝高台之上投去一瞥。
笏闆上沾濕的汗漬,章奏裡遲疑的墨字,漏壺中急促的水聲,通通都混着未出口的谏言,沉沉地沒入金磚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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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裡的炭盆燒得太旺,熏得窗紗上霜花化成細流,蜿蜒而下,如同一道道淚痕。
蘇裁錦倚在軟榻上,指尖撫過高高隆起的小腹,怔怔地望着案頭未送出的家書。聽聞廊下傳來腳步聲,她趕忙将書信藏到幾案下。
成昭遠掀簾時帶進股寒氣。蘇裁錦下意識攏緊了銀狐裘,瞥見他腰間新佩的玉具劍,白玉浮雕的蟠螭紋,龍睛處鑲着紅瑪瑙,像一顆凝結的血珠。
“陛下……”她剛要起身,腹中胎兒突然狠踢一腳,疼得她攥緊了錦茵。
“太醫說産期就在這三五日。”成昭遠示意她莫動,坐到幾案另一側。炭火烘得他周身暖融融的,細微噼啪聲,更襯得殿中靜谧。
他陪蘇裁錦閑話了一陣,忽而聽對方問道:“上個月聽說陛下重修升元寺,如今可已修好了?”
成昭遠想了想,道:“到明年,明年差不多。改了元,我也要重新為那寺院命名。”
蘇裁錦問道:“陛下要改成什麼名字?”
“永甯,”成昭遠在案上比劃了“永甯”二字,擡眸望着她,道,“永甯寺如何?”
“永甯,永甯……”蘇裁錦盯着他的手指,似是喃喃道,“外折沖以無虞兮,内撫民以永甯。(1)”她眸中浮起恬淡的笑意,“陛下心懷天下,這名字甚好。”
成昭遠展顔一笑,忽然湊近了撫上她小腹,低聲道:“那還遠着呢。這孩子的名字,你可想好了?”
腹間傳來滾燙的熱意,蘇裁錦不由得紅了臉,微微點了點頭。
“哦?”成昭遠笑道,“說來聽聽。”
蘇裁錦不語,執筆在紅箋上寫了個“朗”字,啟唇道:“昭明有融,高朗令終……(2)”
成昭遠倏忽一愣神,瞥見榻上做工精緻的小襖,看得出很費了心思。他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僅要高朗令終,還要子孫其昌,生民永賴。”
暮色昏沉,成昭遠臨走之時,蘇裁錦扶腰相送,才走了兩步,腹底猛然間抽痛不已。她抓住皇帝的廣袖,冷汗順着眉骨滑落,喉間溢出了一聲痛呼。
“傳太醫!快傳太醫!”成昭遠反手攬住她下墜的身形,一時竟有些慌亂。腕間的多伽羅佛珠猛地崩斷,四散的木珠到處亂滾,穩婆急奔而來時險些被絆倒,香木在鞋底裂成碎屑。
風吹着雪霰撲在窗棂上,簌簌響聲混着蘇裁錦的慘叫,如鋸齒一般撕破夜幕。
成之染聞訊夤夜入宮,立在雪庭中,看着含章殿上下忙得團團轉。巍峨殿阙矗立于寒夜之中,狂風呼嘯都不能催折三分。
月上中天時,殿内驟然響起一聲嬰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