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遠笑道:“待到來年皇子周歲,閣下不妨再來,帶陰山雪水品鑒。”
丘穆陵折古哈哈一笑,話鋒一轉,道:“外臣在北朝,聽聞蘇氏之女乃天命皇後,皇子應運而生,可謂妙哉!”
成昭遠臉上的笑意登時僵住,倏忽想起玄武門的消息,蘇蘭猗不僅沒死,還不知所蹤。雙鶴香爐的青煙浮起,氤氲遮蔽了皇帝眼底陰翳。
太平長公主一直緘口不言,此時終于擡眼,将丘穆陵折古打量了一番,不知對方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
衆人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良久,才聽到上首皇帝的聲音。
“天命在我,豈在人言。”
丘穆陵折古思忖他話中含義,許是沉默了太久,身旁的烏丸阿什清咳了兩聲,他才仿佛回過神,突兀地大笑幾聲:“陛下豪情,外臣所不及。”
成昭遠面上含笑,手指蜷在廣袖中,早已掐出了深痕,心頭的嫌惡又席卷而來。
對這位慕容使臣,果然不能心存期待。
好在直到宴散,丘穆陵折古沒再說什麼驚人之語。倒是成之染思忖他那句話,眉間的陰雲揮之不去。
那日她派人暗中保護蘇蘭猗離去,聽說對方已經渡江,這才松了一口氣。清河公主逃離秣陵宮,隻今仍是個秘密,縱使成昭遠有追殺之意,也不敢大張旗鼓,驚動江淮之間的鎮将。
倘若蘇蘭猗由此逃出生天,往後餘生,也不必束縛于青燈古佛。
這何嘗不是因禍得福。
皇子滿月宴之後,晉使試圖拖延到上元春宴再行離去。然而因高祖喪期,永甯元年不會再舉辦春宴。
丘穆棱折古這才死了心,磨磨蹭蹭地拖拉了數日,終于帶着一行數十人啟程離京。
尚書令孟元策奉命送别慕容使臣。那一日雪霁天晴,雲氣清晞,成之染登上西州城城頭,望着官道上浩蕩遠去的車馬,倏忽想起乾甯十四年歲末,涼州雄主仆固氏遣使拜表稱藩,使者離去時,她也是這樣站在城頭眺望。
隻是涼州風雲激蕩,不過三四年工夫,又改換了主宰。
如今遠去的慕容使臣,将來或許仍有再見的機會,那時的情形和滋味,想來與此刻斷不相同。
然而将來之事,終究冥微不可尋。她伸手按上心口的脈息,素服下傳來怦然跳動,目光掠過金陵的府舍殿阙投向台城,她越發難以克制心頭恣肆橫流的荒蕪之氣。
上元的煙火尚未散盡,祠部尚書察覺近來屢屢收到太平長公主的問詢,她在催促魏王落葬的儀程。
蘇弘正雖已禅位,卻仍是帝王之尊,照例是要以帝禮歸葬山陵。
祠部尚書緊趕慢趕,向成之染複命,待出了正月,便能将魏王梓宮落葬。
之所以避開正月,無疑因其是歲首,張羅喪儀畢竟是忌諱,縱使長公主不介意,皇帝卻未必贊成。
隻是沒想到千防萬防,正月裡仍舊不安甯。
領軍将軍丘豫于家中病逝,時年六十。
成之染親自前往吊唁,聽家人哭訴,他不久前生了背疽,旬日已大如覆碗,雖請了郎中剜肉放血,人卻一天天枯槁下去。
成之染暗自心驚,她自是知曉丘豫稱病不朝,可誰能想到病情竟如此嚴重。
據說丘豫臨終前一日從榻上爬起,裹着單衣将屋門撞開,渾不顧背上疽瘡血流成河。
他望見庭中梅樹盤虬有如箭陣,于是一把奪過親随的佩劍狂斬,直至力竭跪地,老淚縱橫。
成之染心有戚戚,立于巷口榆樹下,從挽歌聲中聽到了凄厲鴉鳴。寒鴉不知從何處到此地會集,撲棱棱振翅從枝頭躍起,又成群結隊地向南飛去。
她一步又一步踏過覆雪的青石闆路,忽而想起那正是烏衣巷的方位。
————
初春的寒風仍裹着碎雪,刮過蘇蘭猗裸露的腳踝,如鈍刀一般。她蜷在官道旁的破廟殘垣下,凸起的石牆硌着脊背,比玄武門下那場亂箭雨的記憶還要尖銳。
遠處荒林裡傳來數聲狼嚎,沉沉暮色中枯葉飄墜,官道盡頭倏忽亮起一抹微光。
蘇蘭猗已經沒有力氣了,她掙紮着爬向路中央,本就破敗的衣衫被荊棘鈎住,她疼得幾乎昏過去。
朦胧中,她聽到哒哒馬蹄聲。
“啟禀将軍,前面雪地裡有個人。”
丘穆陵折古正倚着憑幾打盹,聞言頓時一激靈。
烏丸阿什睜開了眼睛,道:“我去看看。”不待對方答話,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皮靴碾碎路上的雜草和殘雪,發出咔嚓咔嚓的脆響。
道旁果然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
烏丸阿什伸出手,随從将火把遞給他,往雪堆一照。
地上的人影動了動,勉強仰頭看過來,微微張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