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他們報仇?
成之染反複在心頭叩問,心中卻茫茫如雪幕,尋不到荒原上一絲回聲。
唯有蘇蘭猗猩紅含淚的眸光刺來,城門外咬牙切齒的詛咒格外清晰。
父子成仇,兄弟阋牆,家門多怨,永世不甯……
案頭玉勾雲紋燈倏忽爆了個燈花,映得成之染眉眼之間明暗交雜。她不由得抓緊了徐崇朝的手,聲音混着苦澀的滋味:“我與桃符之間,終究該有個了斷。”
徐崇朝将銅錢按在案上,扭過了她的目光,道:“你擲出這枚銅錢之時,心中不是已經有了答案?”
成之染忍不住掩面,聽由對方将她擁入懷中。胸膛暖意透過錦衣,化開她眉間霜雪。
“你能聽到麼?”徐崇朝讓她貼近心口,心跳聲混着更漏斑駁。
良久,胸口傳來成之染悶悶的聲音:“慕容頌派他的将軍做使臣,不過是來探看我朝虛實罷了。如此強鄰虎視眈眈,朝廷不能在此時生變。謝鸾許是以為我怯懦,可是我……”
她的話卡在喉嚨裡,哽咽不能言。
徐崇朝收緊了手臂,聽着外間呼嘯北風聲,眸光落在窗邊梅瓶上,瓶中的梅枝早已枯死,雪光從窗紗透入,映得那枯瓣溝壑嶙峋。半晌,他問道:“隻是因為慕容氏而已?”
懷中人一言不發,屋子裡安靜得發慌,她幾番欲說還休,終于從他懷中撐坐起身,再次抓起了那枚銅錢。
寒風卷着雪簇撲打着窗棂,燭光也為之一顫。
成之染将銅錢擲出,金光撞在燈座上,骨碌碌滾進炭盆裡。
銀霜炭燒得通紅,灼人的熱氣讓她眼眸酸澀。然而她到底看清了,那銅錢安安穩穩地落着,穿孔上方有一個“土”字,與穿孔相連,恰是個“吉”字。
是背面。
成之染伸手去拿,半路被徐崇朝拽住,她扭頭看他,眸中難得溢出一絲釋然:“桃符雖所行失道,未必便因此傾覆社稷……”
然而那光亮轉瞬即逝,徐崇朝聽到她說道:“可我不願再見他。”
“你……”徐崇朝怔然。
“讓我再想想,”成之染盯着炭盆裡的銅錢,喃喃道,“讓我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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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甯元年歲首,風雪格外綿密,即使是從雲中城遠道而來的晉使,也哆哆嗦嗦地揣着手爐窩在館驿裡。
請神容易送神難。大鴻胪愁眉不展,這行人仿佛要在金陵紮根,眼見得過了正旦元會,竟遲遲沒有想要告辭的意思。
人日恰逢新生皇子的滿月禮,丘穆陵折古不知從哪裡聽聞消息,執意要入宮為皇子慶賀。
大鴻胪将此事禀報成昭遠,原以為皇帝會拒絕,可成昭遠有幾分渾不在意,道:“這有何妨?”
丘穆棱折古如願以償。
滿月禮設在太極東堂,殿中新換了飄飄幔帳,以金絲織就的嬰戲圖随風鼓蕩,輕輕從皇子襁褓上方掠過。
宗正将雲紋漆案高高舉過頭頂,雖從晉使席位前走過,丘穆陵折古卻看不到漆案所呈何物。直到玉階之上的皇帝将銀鍊提起,衆人才看清,那是一枚雙福捧壽長命鎖,巧工鑄成銀鼎的形制,随鎖鍊晃動而閃閃發光。
“朕為皇長子賜名曰‘朗’。”成昭遠将長命鎖系在嬰孩頸間。鎖上蜿蜒的“百祿是臻”四字,是他刻意手書,命匠人打造而成。
丘穆陵折古盯了他許久,壓低了聲音,悄悄問一旁的年輕人:“這皇子乃是嫡出?”
成追遠心不在焉,聽聞慕容使臣發問,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那素來聒噪的使臣此番卻沉默不語,勾着腰間蹀躞帶,不知在想些什麼。
成追遠也沒心思關心對方想些什麼。自從元日那天目睹謝鳳慘死在玄武門下,他一連數日噩夢不止,起初是夢到那清隽郎君血淚斑駁的面容,後來那面容被血污染得斑駁,他顫抖着拿錦帕擦淨,露出的竟是自己的臉。
這令他夜不能寐,如今眼下還挂着青黑。百官公卿正忙着歌時頌聖,沒人在意他這個南郡王。他悄悄擡眼在殿中打量,不由得詫異,今日皇長子滿月禮,居然沒見到丘豫的身影。
他可是領軍将軍,皇帝平素最為信重的老臣。
尚未将目光收回,成追遠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一股輕栗從脊背鑽上頭頂。他悚然一驚,赫然撞上慕容使團中那個少年的視線。
少年使臣手捧着茶盞,眉眼被熱氣呵出白霧。他隻是輕輕瞥了成追遠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禦座旁的搖籃。
烏丸阿什。
成追遠冷不丁想起了他的名字,幾個字眼在舌尖滾了滾,又咽回肚裡。
因着高祖喪期的緣故,殿中的賓客都以茶代酒,為皇子奉觞祝賀。輪到丘穆陵折古起身時,烏丸阿什終于收回了目光,垂眸聽他那正使發話。
丘穆陵折古似乎溫吞了許多,中規中矩地說了些吉祥話,雖則稱不上文采,其中卻沒有什麼陰陽怪氣的褒貶之詞。
成昭遠暗自意外,唇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丘穆陵折古将茶湯一飲而盡,忽而擦了擦嘴角,道:“此杯當盛陰山雪水,才配得上皇子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