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落葬那一日,金陵城乍暖還寒。
皇帝率百官公卿前往秣陵宮送葬,滿身缟素的人群浩浩蕩蕩,猶如一條紙紮的巨龍。
官道兩旁的垂楊尚未抽芽,枝桠如鐵戟戈矛,直直地刺向蒼穹。不時有寒鴉掠過人群上空,哀聲在天地之間缭繞不絕。
禦駕親臨秣陵宮,袁妃卻并未出迎。她跪在靈前痛哭失聲,對皇帝避而不見。
成昭遠也不強求。魏王的死訊他至今瞞着蘇裁錦,嚴令宮中上下,不得走漏風聲。不過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心裡盤算,待此間事了,再慢慢将魏王病逝的消息告訴她。
庭中羅漢松在風中嗚咽,成昭遠立于樹下,輕輕摩挲着腕上佛珠,目送靈柩離開秣陵宮。
耳畔仍舊傳來袁妃的号哭之聲,他眸光微動,派鐘徹去向她道别,自始至終沒有與對方說一句話。
鐘徹見狀心中恻然。袁妃如今已年近四旬,做了二十年皇後,竟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不忍再看。
護送成昭遠回宮的路上,他忍不住問:“如今魏王崩逝,鄉君下落不明。倘若皇後問起,陛下如何交代?”
成昭遠屈指輕叩窗沿,掃了鐘徹一眼,道:“魏王病逝時,皇後還有孕在身,我豈能提起此事引她傷心?如今袁妃母女都已看破紅塵,不願再與她有所牽連,想來皇後也能體諒三分。”
鐘徹沉吟一番,車駕上銮鈴輕響,将他喉間疑問生生壓下。
這一張用謊言編織的網羅,唯有皇後不明真相被蒙在鼓裡。倘若有一天真相大白,又該如何?
他不敢細思,瞥見皇帝又在把玩腕上的佛珠,那般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也并不在意。
春風掠過華蓋,鐘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前朝山陵松柏參差,在風中簌簌作響,如碎玉崩裂。
成之染一直将靈柩送到山陵神道。此處玄宮從魏王即位之初便着手修建,依照魏王的心意,在道旁遍植寒梅,如今梅花已凋落,林間仍冷香浸骨。
待梓宮落葬,她仍舊久久駐足,望着老鴉隐沒于斜陽芳樹,金陵城在一片繁華清寂中浮動人煙。
徐崇朝勸道:“回去罷。”
成之染一動不動,望着不遠處雲影披拂,枯萎的花瓣随春風亂舞。她似是喟歎:“讓我再看看金陵。”
徐崇朝心中一動,對方的神情卻極為平靜,日色投在她眸間,仿佛隻是缥缈的一點,旋即消散于山林草野。
溫潛止見四下無人,悄悄上前禀報道:“殿下,秣陵宮有消息了,人已帶到西州城。”
成之染眸光微動,與徐崇朝對視一眼,勾唇道:“如今倒也是時候。”
一輪彎月挂在高檐上,朦胧月色在柳梢凝成霜華。大将軍府的老槐樹新抽嫩芽,枝影投在書齋窗紗上,恰似獄吏手中的勾魂索。
侍女呈上的茶湯還浮着煙氣,太平長公主眉眼在霧色之間氤氲。
青磚地上跪着兩個人。身形瘦小些的是個小宮女,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原是在清河公主身旁侍奉的。另一人還穿着秣陵宮守兵的衣甲,低垂着眼眸不敢擡頭。
成之染掃過案頭業已畫押的供詞,打量他二人一番,道:“除夕那一夜,秘書郎謝鳳暗中前往秣陵宮,是你二人協助他裡應外合,送走了清河公主。”
她并非詢問,隻是在陳述事實。
宮女和守兵都不敢答話,唯有叩首而已。
“你們好大的膽子……”成之染摩挲着供詞邊沿,細微輕響在滿室靜寂中越發清晰。她問道:“可是清河公主将你二人收買?”
“并非公主指使!”那宮女喚作竹枝,聞言慌忙道,“奴侍奉公主多年,承蒙公主恩情,不忍見公主姊妹分離,因此才……此事與公主并無幹系……”
“你這奴婢卻是忠心,”成之染端詳她一番,目光落到那守兵身上,“張法護,你身為高祖部衆,奉命戍守秣陵宮,明知朝廷不準清河公主離開半步,為何在當值那日放她離去?”
熹微月光漫過張法護皮甲上的鱗片,那人的眉眼也顯得斑駁。他稍稍擡起頭來,年輕的容顔風霜滿面:“殿下雖知曉小人姓名,可、可還記得小人?”
成之染不由得一愣,仔細看了看,她不記得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張法護眸中流露出一絲失落神色,道:“小人與殿下不過一面之緣,殿下不記得小人,也是尋常。隻是去歲小人随殿下護送魏王一家到秣陵宮,在半路歇腳時,清河公主見小人饑餓,派人送了小人一塊桂花糕,小人今日依舊不能忘。她那樣善心的人,能有什麼錯?”
他說着眼眶已泛紅,垂下了腦袋不再說話。
成之染隐約想起來了,她隻記得成追遠知慕少艾的模樣,何曾留意過那時駕車的兵士?
她默然良久,久到博山香爐的輕煙都顯得黯淡,才緩緩說道:“放她走,未必是救她。”
張法護猛地擡頭,與竹枝面面相觑,一時間驚疑不定。
太平長公主的身影被燈火映得葳蕤,她站起身來,眸光落下時,卻有如刀鋒一般。
“紙包不住火。朝廷一旦查明此事,你二人難逃一死。”
沉沉夜幕裡傳來細碎鈴音,竹枝仰頭望着她,眼眶裡滿是淚花:“殿下……奴從小與清河公主一同長大,她素來仰慕殿下……奴死不足惜,懇請殿下無論如何要救她!”
她說罷突然撞向金柱,張法護伸手要攔,卻聽得一聲悶響,人已癱倒在地上,額頭上鮮血直流。
成之染快步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人還活着。她吩咐侍女将人送下去包紮靜養,負手在齋中踱來踱去,終究停下了腳步,盯着跪在下首的張法護,吩咐左右道:“張法護玩忽職守,即日革職。如今形勢不明,暫且在府中看押。”
張法護張了張嘴,頓首道:“小人謝殿下開恩!”
“你不必謝我……”上首傳來成之染的聲音,然而她似是低歎,讓他也聽不分明。
“這本就是我虧欠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