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第一場春雨落時,夜色正如水深沉。雨絲撲在青瓦上,碎成千萬根銀針。
東府城書齋燭影幢幢,隴外章奏明晃晃攤在案頭。成之染翻來覆去地讀,目光緊盯着“乞餘”二字,微微皺起了眉頭。
庭中忽而響起匆匆腳步聲,通傳尚未來得及開口,熟悉的呵斥之聲已傳來。
成之染擡眸之際,成昭遠徑自推門而入,裹挾着滿身水氣,滴滴答答地在青磚地上洇出濕痕。
仆役趕忙将屋門閉合,沙沙春雨聲為之一歇。
“阿姊夙夜在公,當真令人敬佩。”
眼見他在地上踩得亂七八糟,成之染按捺心頭不快,道:“陛下夤夜出宮,未曾聽聞為哪樁公事。”
成昭遠似乎笑了笑,徑自将濕漉漉的鞋履甩掉,坐到她下首,問道:“秣陵宮逆賊何在?”
“陛下慎言,”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魏王梓宮才剛剛歸葬山陵,秣陵宮豈會有逆賊?”
“阿姊何必與我裝糊塗?”成昭遠微微一笑,“放走蘇蘭猗的内應,你已經抓到了,不是嗎?”
成之染擺弄着案頭白玉鎮紙,道:“你深夜造訪,隻為此事而已?”
“蘇蘭猗于正旦元會之日擅闖宮禁,是足以族誅的大罪!”成昭遠猛地拍案,道,“秣陵宮出了這麼大纰漏,若不能嚴懲逆賊以儆效尤,是不是将來連台城也形同虛設?”
“族誅大罪?”成之染一字一頓,眸光忽而冷下去,道,“為何陛下不将如此惡行公之于衆,讓百官公卿都好好看看?為何謝鳳六品秘書郎死得不明不白,陛下不下旨嚴查,卻讓人草草落葬?”
成昭遠半晌不吭聲,案頭燭火在他的眸中搖曳成影,他不由得扶上腰間玉具劍。冰涼觸感從掌心傳來,他穩了穩心神,道:“阿姊放走了蘇蘭猗,如今也要包庇她的同黨不成?”
“陛下當真沒有一絲愧疚之心麼?”成之染隻是望着他,道,“你若是問心無愧,為何不将真相告訴皇後?”
成昭遠攥緊了佩劍,将指節攥得青白。他盯了成之染許久,恨恨道:“阿姊如今竟如此質問我……倘若這一切是高祖所為,你可敢質問于他?”
小窗外輕雷隐隐,重簾人語淹沒于暄風膏雨。
成之染在燈下打量皇帝年輕的容顔,自心頭浮起難言的倦怠。
“桃符,”她說道,“你何以自比高祖?”
她眸中一絲悲憫之意一閃而過,成昭遠赫然望見,如銀針一般輕捷地刺入心底。
“在阿姊心裡,我比不得高祖,我甚至比不得你,”他不由得沉沉失笑,“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
窗外的夜雨倏忽迅疾,銀鍊一般從檐上落下,撲得檐角銅鈴叮叮當當地亂響。書齋内博山香爐冒出缱绻煙霧,成之染目光沉沉,淡雅的安神香氣也難以撫平額角抽痛。
成昭遠緩緩從座中起身,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态望着她,道:“阿姊,我隻不過生的晚了些,否則與父親平定天下的那個人,是我!”
他的面容在缭繞煙絲中有些虛浮,漸漸地模糊了視野。
成之染倏忽想起那年平齊後歸來,海寇進逼,兵荒馬亂,她回到家中見到成昭遠,十一歲的阿弟望着她,說他也想像阿姊一樣建功立業。
那時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桃符生的太晚了些,她将會蕩平海内,等到他長大,世間已再無戰事。
隔了十餘年光陰蓦然回望,成昭遠那時的沉默,正如同此刻的回答。
心緒微茫而寥落,成之染一時惘然,良久才緩緩開口:“你以為人人都能像我一般?”
成昭遠猛然睜大了眼睛:“原來我在阿姊心目中,竟如此不堪!”他幾近憤恨地拔劍出鞘,一劍劈在座席上,忽而冷笑着扭過頭,道:“可阿姊莫要忘了,你說要平定天下,可如今天下,還尚未平定!”
成之染皺起眉頭,從他話中聽到一絲狠厲的意味。她心中有氣,隻是冷眼看他:“那又如何?”
“慕容氏虎視眈眈,南北之間,終有一戰!”成昭遠眸光亮得驚人,映出手中明光閃閃的利刃,昏黃燈影在他素服紋路上浮動,猶如一道遊走的螭龍。他說道:“阿姊離開關中時為何不直抵雲中城,為何要養虎遺患,留慕容氏在河南作亂!”
“好一位副貳東府的梁公世子,你可知收複關隴故地犧牲了多少将士,又将用多少遠征之人的骸骨,鋪設你口中所謂前往雲中城的路!”成之染赫然從座中起身,眸中怒火幾乎已化為實質。
成昭遠自覺失言,握着劍柄的手顫抖不已。他勉強将長劍入鞘,抿唇道:“阿姊勞苦功高,可時勢如此,攻滅慕容的大業,唯有落在我身上!”
成之染不可思議:“你要對慕容氏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