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遠梗着脖子,目光也不肯退縮,道:“我才不要慕容使臣送什麼陰山雪水,我要自己叩勒祁連,收複漢家故土,一統六合,終結亂世!”
成之染驚詫無語,許久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書齋内落針可聞,窗外沙沙細雨聲格外清晰。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從雨幕中晃過,她脫口而出:“不可!”
“有何不可!”成昭遠不由得冷笑,“阿姊做得,偏生我做不得!”
成之染隻是搖頭:“國朝初建,如此大動幹戈,勞民傷财,隻會敗壞了社稷根基。”
成昭遠禁不住笑出了聲:“阿姊自是立功揚名,千般錯處,都在我一人之身。”
成之染氣不打一處來。案頭雁魚燈冷不丁閃動,斑駁光影落在年輕帝王顫抖的臉上,那神情好似哀訴。她心頭一窒,聲音竟有些艱難:“你以為我顧惜功名不成?”
“那你為何不準我出兵?”成昭遠挺直了脊背,強自克制手臂的顫抖,“讓我與慕容氏一戰,是非對錯,自然見分曉。”
成之染反問:“慕容氏精于鐵騎,當年拒高祖于河上,高祖亦不能斬盡殺絕。你如何能敵?”
綿密雨聲中夾雜着依稀更漏,成昭遠眉睫顫了顫,額頭不由得沁出汗珠:“縱然輸了他,有江河天險,他能奈我何?”
“損兵折将,百姓流離——你說他能奈你何!”成之染大怒,嗓音也有些沙啞,“腳下用白骨堆成的太平,你要盡數毀掉不成!”
“為帝王霸業,折損些人命又有何妨!”成昭遠揚起了聲音,震得人耳鼓生疼。
話音剛落,冷不丁“當啷”一聲,一物在腳下炸開。他驚得倒退幾步,定睛一看,原來摔碎了一隻白玉鎮紙。
成之染怒不可遏:“你身為帝王,掌萬民生死,豈能如此輕率,将兩國兵争視同兒戲!”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做什麼,便是兒戲了!”成昭遠聞言紅了眼眶,“阿姊,我已經二十有三,麒麟奉高祖之命戍守長安時,才隻有十五歲啊!”
屋中陷入了難言的寂靜,成之染望着對方幾近癫狂的面容,倏忽想起乾甯十二年從金陵出征之時,成昭遠到勞歌渡相送,那時眸中的淺淡笑意,與此刻臉上的淚光别無二緻。
半晌,她盯着對方顫抖的素服衣角,緩緩道:“你不如麒麟。”
成昭遠怔然良久,不由得握緊了劍柄,手指已顫抖得不成樣子:“阿姊素來偏心麒麟,可是麒麟,他已經死了!”
他話中怨怒如流潦漫堤,成之染的手在袖中緊緊攥起,指尖将掌心掐出深痕。
她的麒麟也曾一遍一遍說,也想像阿姊一樣,他言出必行,矢志不移,真正用生命踐行了諾言。
她沉默地擡眸打量成昭遠,對方臉上的倉惶和戾氣,幾乎讓她不敢再相認。
周身的氣力仿佛在此刻耗盡,半晌,成之染說道:“你走罷。”
窗外細雨濕衣,皇帝徑自踏破滿庭風雨離去。
成之染枯坐案前,望着青磚地上幹涸的水痕,從窗中漏出的沉沉暗夜,正傳來更鼓丁丁。
眸光低落時,案頭章奏的墨迹縱橫,“流民南入關中”的字眼在燈下泛出枯黃,她不由得緩緩閉上了眼睛。
夜雨空階,煙深草濕。成之染在書齋中坐了半宿,朦朦胧胧中有人為她蓋上了衾被。她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掌心傳來的溫熱觸感幾乎要令她落淚。
“過幾日,回京門一趟。”成之染開口,聲音已無比沙啞。
徐崇朝沒有問為什麼,隻是坐在她身旁,道:“皇帝他……”
成之染比了個噓聲:“我不願意再見到他。”
嗓音消散在更漏聲中,她似是呢喃,緩緩道:“我不願意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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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前往京門那一日,暖陽初照,桃花灼灼。自金陵至于京門,山色如黛,江濤無垠。
她第一次踏上這條路,還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時宣武宿将高孝先陷沒金陵,她随三叔成譽一道前往金陵打探音訊,被一輛驢車拉到東籬門外。
二十年間數次往返,風景不殊,山河卻已改換。京門城一如往昔,舟船往來,或揚帆遠行,或泊于渡口,樯橹林立,絡繹不絕。
徐州刺史成修遠一早收到了消息,早已在城外相迎。見到成之染,他難掩驚詫:“阿姊……怎麼到我這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