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成之染開口,嗓音如春冰将釋,“你可還記得從前的家?”
成修遠疑惑了一瞬:“從前的……家?”
成之染打量他年輕的眉眼,唇角浮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承平八年随家人搬進将軍府時,她二弟才不過三四歲年紀,如今将近二十年過去,他豈會記得?
胯#下良骥在風中嘶鳴,驚得道旁枝葉間栖息的鳥雀呼啦啦飛起。
成之染翻身下馬,伸手撫摸着馬鬃,掌心傳來的粗粝觸感,越發引得心頭酸澀。她望了望京門高聳的城牆,忽而想起柳元寶,不知他在千裡之外的璧田城可還安好。
若是柳元寶還在,定是要拉她去看柳家老宅中那棵結果的柿子樹。
護城河蕩漾着春波,青荇在水中搖曳斑駁。成之染牽馬入城,青石闆路自眼前曲折蜿蜒,百姓來來往往,喧嚣人語随日影婆娑。
自從二十多年前搬入将軍府,再沒有回老宅看看,幼時記憶裡的那條路,也隻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西市門口方方的礎石裂了一道縫,高挑的大旗投下暗影,烏雲般從她臉上掠過。市中飄出胡麻餅的焦香,那味道熟悉又陌生,如同上一個冬天的枯葉,散落成許多破碎的殘渣。
拐進永安裡的小巷,成之染腳下一滑,扶住了不知哪戶人家的外牆,卻見牆基上埋着一塊石敢當,白石上的文字已有些斑駁,依稀可見“嘉禾”字眼。
那是前朝烈宗皇帝的年号。
成之染不由得擡眸,指着那白石笑道:“這宅子原是杜家的。”
身為太皇太後碩果僅存的外甥,杜延壽正值花甲之年,在金陵做他的度支尚書。宅院裡似乎還有人居住,不過隻怕是京兆杜氏的遠房戚屬了。
成之染不由得想起了杜黍,他獨自守在萬裡之遙的隴州,看涼州大小酋帥彼此征戰不休,這些年也沒少勞心費神。
成修遠“啊”了一聲,摸了摸腦袋。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成之染摸着牆面轉過幾重小徑,冷不丁松了缰繩,随行的葉吉祥趕忙替她來牽馬。徐崇朝心中疑惑,隻見她怔怔地望着不遠處一扇小門,璀璨日影映在她眸中,竟似有淚光閃爍。
成修遠招了招手,侍從兵衛便悄無聲息地退下。
“阿蠻,”成之染扭過頭來,對徐崇朝道,“我第一次遇到你,回家的時候,母親就在那門口等我。”
隔了幾重屋舍有孩童嬉鬧,牆腳衰草随微風起伏搖擺,柳枝将春陽晃成流金,一如當年蜷縮道旁的幼童臉上的淚痕。
縱使徐崇朝起初不曾留意,後來相識後又豈會不知,當年惹她出走哭泣的妾室正是朱杳娘,而那人彼時懷中的胎兒,除了成昭遠還能有誰?
二十多年的光陰倏忽而過,她與成昭遠走到今日這般境地,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張名為宿命的網羅,将他們姊弟緊緊纏繞在一起,任誰也難以掙脫。
成之染獨自一人走向那窄門。
徐崇朝目光一頓,隐約瞥見她頰邊銀痕,不知是淚珠零落,還是春陽投下的一縷微光。
門上的銅鎖業已鏽成青綠色,成之染拂去鎖上的鏽迹,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
身後成修遠伸長了腦袋,驚疑道:“阿姊哪來的鑰匙?我都沒見過……”
成之染涼涼地瞥了他一眼:“臨行前,是你父親給我的。”
成修遠一時語塞,半晌局促道:“阿姊見到我阿父了?他如今可還康健?我阿母……”
鎖眼已鏽蝕,鑰匙捅進去像戳着腐肉。成之染擺弄了半天,耳畔成修遠還問個不停,卻聽得隐約一聲輕響,鎖開了。
成修遠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聽到成之染說道:“叔父叔母如今年邁,阿弟常回金陵看看。”
門軸吱呀呀轉動起來,簌簌落灰中,牆頭看熱鬧的灰雀撲棱棱驚起,翅影掠過院中高大的梧桐樹,聲息盡數被纏繞其間的藤蔓吞沒。
院子裡荒草叢生,荊棘和野蒿幾乎長到一人高,密密地壓着小徑。成雍尚在京門時時常派人來灑掃,如今他入京将近一年,繼任的成修遠顯然忘記了這一茬。
他比了個噓聲,将衆人攔在門外。
不知何處傳來叮叮當當的響聲,成之染仰頭望去,竟是梧桐枯枝上挂了隻銅鈴。系挂的紅繩已有些褪色,銅鈴正随着風枝搖曳。
她低眸之際,恍惚看見六七歲的自己抱着鼓鼓囊囊的布兜跑來,草鞋踩碎的日影,落在野草荒徑上生出碧藓。
隻是母親不會再從下廚走來,如當年那般接過她手裡的布兜。堂屋破舊的屋門也緊閉着,野藤從牆縫鑽出,早已爬滿了門頭。
成之染心頭猛然一跳,似乎聽到極為缥缈微茫的笑聲,許是二十多年前的宣武故人仍舊在屋裡談笑風生。
二十年太久。
她幼年心中高大如喬木的江岚,彼時甚至還不到弱冠之年。不曾留意的倥偬之際,連她自己都早已長過了成譽當年的年紀。高孝先若是活下來,以他宣武宿将的資曆,未必不會像孟元策一般煊赫。而那時的成肅蹉跎軍營,終日為一家飯食憂心,又何曾想到将來能改換天日。
成之染踢到半截陶碗,裂口處粘着褐色的湯汁。布滿灰塵的蛛網攀上素履,挂在霜白的素服一角,随腳步走動而顫抖不已。
她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