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聲,上首猛一拍禦案,震得案頭博山爐簌簌落灰。成昭遠似笑非笑,道:“朕要的是慕容頌的人頭。”
殿中登時陷入了沉寂。
良久,孟元策突然開口:“陛下可還記得乾甯十二年高祖西征?”
成昭遠如何不記得,那一年高祖揮師西進,被慕容鐵騎困阻于河上,若不是董和均率衆上岸破敵,大軍能否順利與前鋒會師尚未可知。
他把臉一沉:“你什麼意思?”
“臣隻是以為……”孟元策擡眸瞥了皇帝一眼,道,“北地多平曠,胡虜善騎兵,若是要渡河步戰,形勢于我軍而言殊為不利。”
成昭遠一下又一下叩着禦案,半晌道:“所以,你們都覺得朕不如慕容頌?”
沒人敢接話。秋風從殿中拂過,吹散了玉階上袅袅青煙,皇帝的目光格外冷徹。
“傳令三軍秣馬厲兵,下個月出征。”成昭遠赫然從座中起身,掃過殿中低眉垂首的衆人,徑自拂袖而去。
百官公卿沉默地退出大殿,孟元策仍舊跪地不起。
周複嶺上前扶了一把,發現他官服後襟已被冷汗浸透。
“孟公……這……”
孟元策搖了搖頭,望向空空蕩蕩的禦座,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此事不能不禀報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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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寒風自松林席卷而過,枯黃草葉撲到慕容頌馬蹄下。
他勒馬駐足,望着身後甲騎蜿蜒如黑龍。鐵甲铿锵相擊,驚起山間栖息的寒鴉,撲棱棱的翅膀掠過天際,蒼涼暮色裡劃出淩亂的軌迹。
“陛下,太子在宮中集議。”親兵跪地禀報。
慕容頌沒有回頭,隻是擡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鴉羽:“人都到齊了?”
“都到了,”親兵道,“諸部大人已争論了三個時辰。”
慕容頌颔首不語,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雲中城,眸中隐約有微光閃動。
暮色愈冷清,風刮得愈急,隐隐漏下雪粒來。太極殿窗棂在風中吱呀作響,殿中人人臉上都仿佛凝了一層薄霜。
監國太子慕容癸端坐氈席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佩刀。殿内炭盆燒得正旺,衆人身上的寒氣仍揮之不去。
“陛下駕到!”
内侍尖利的唱報聲中,慕容頌裹着玄狐大氅踏入殿門,衆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他随手将大氅解下擲給侍從,露出内裡暗紅的窄袖戎服,前襟的螭龍金光閃閃。
“怎麼樣,商量得如何?”他問道。
司空乙旃比延第一個出列,老邁的聲音在殿中回蕩:“此番南征,臣請先攻城!璧田城臨河而建,牆垣低矮,守軍也不過數千之衆,三日之内必破。”
“三日?”崔湛不由得輕笑出聲,手中的麈尾拂過沙盤,“南軍守城,向來是一個抵十個用。”他指向襄陽的位置,道,“昔年賀樓骞數萬大軍圍城經年,也不曾拿下。璧田重鎮,南軍豈會輕易放棄?倘若打不下,平白挫傷了我軍銳氣,往後又該如何是好?”
南軍将軍達奚翰猛地拊髀:“崔祭酒莫要長他人志氣!我軍具裝甲騎所向披靡,豈會與南人費力消磨?”
慕容頌負手立于沙盤前,以目光示意崔湛:“說下去。”
達奚翰雖不服氣,隻得閉了嘴,卻見崔湛不緊不慢地說道:“臣以為,不如分兵略地。”他手持麈尾劃過沙盤,在河南淮北繞了一圈,道,“長驅直入,至于淮水,在此間列置守宰,收斂租谷。如此一來,洛陽、虎牢、璧田諸重鎮皆成孤城,将士無守城之心,必沿河奔走,入吾彀中。”
“崔祭酒前些年去了江南一趟,莫非被梅雨泡軟了骨頭?”乙旃比延聞言冷笑,抽出腰間短刀插在沙盤上,道,“有那閑工夫分兵略地,金陵的援軍早到洛陽了!”
崔湛瞥了一眼,刀尖下壓着一物,正是代表璧田城的小木牌。
慕容頌沉默不語,倒是慕容癸問道:“崔卿,倘若南軍死守不逃,又該如何?”
“那便是籠中之鳥,”崔湛将麈尾點在洛陽位置,道,“殿下随時可取。”
“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将兵力牽制于河南,蠕蠕怎麼辦?”達奚翰有些不耐煩,對慕容頌道,“臣攻城,願立軍令狀!十日内攻不下璧田,甘受軍法處置!”
慕容頌目光掃過衆人,指尖在沙盤邊沿輕叩,難得沉默了許久。崔湛不由得看了他兩眼,他像是在等什麼消息。
“報——”通傳兵士在殿外高喊,旋即被慕容頌喚入。他滿身碎雪沖進殿門,跪奏道:“河曲來報,關中眼下并無異動。”
慕容頌似乎松了一口氣,沉沉地笑出聲來,道:“攻城倒也無妨。司空先率兩萬步騎渡河,務必奪回璧田。”
乙旃比延領命。
崔湛望着沙盤上大小城邑,伸手扶正了代表璧田的那枚木牌。它沾了沙土,還被乙旃比延的刀劃了一道痕。
劃痕在指尖有些粗粝。
乙旃比延率軍離開雲中城那日,具裝甲騎在城外列陣揮戈,馬鼻噴出的白氣連成一片。
“司空!”達奚翰指着城樓,大喜道,“聖上親臨!”
慕容頌立在雉堞前,身後的内侍捧着銀壺。他滿斟一杯灑下城牆,酒液在風中飛散如雪:“朕在雲中等諸位捷報。”
城下傳來厚重的鼓聲,崔湛在城頭目送大軍遠去,一隻老鴉撲棱棱從旗杆飛起。他望着南方的天空,禁不住歎息:“陛下……陛下等在雲中城,等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