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婁眷沒有答話,隻是緩緩擡起右手。身後親兵立刻捧上一杆通體烏黑的長槊,槊尖在雪光中泛着寒芒。數年前他也是拿着這把玄鐵打造的長槊,在河上阻擊後來的南朝皇帝。
不遠處幾名士卒正在用鐵錘試探冰面厚度,錘頭砸落時,冰層的震顫如同厚重的龍吟。
匹婁眷橫槊在手,眸中浮起勢在必得的笑意。
大河對岸,梁軍已築起數道壁壘。守将魯康踩着牆垛積雪,望向北岸陰魂不散的敵兵,偶爾閃動的兵刃反光,像是黑夜中的狼眸。
這令他隐隐不安。
冰封的大河,已經無法阻擋敵兵的步伐。
晉軍過河那日雪霧蒼茫,匹婁眷手下三千甲兵摸着黑,悄無聲息地踏上冰面。眼尖的守兵大喊示警,壘牆外頓時箭如雨下。厮殺從黎明持續到正午,到最後短兵相接,壘牆下堆滿了雙方兵士的屍體。
魯康在人群中殺紅了眼,猛然聽到河上響起震天的戰鼓。又一支胡騎出現在視野中,鐵甲映在血紅的冰面上,刺得人睜不開眼。
他揮刀将面前的敵兵砍翻,轉身時看見胡騎縱馬越過冰河。具裝甲騎一路長驅直入,長槊翻飛帶起一叢叢喋血的冰碴。
北岸高坡上,匹婁眷和達奚翰并辔而立。兩人身後插着晉軍的大旗,正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魯康率殘部疾馳突圍,匆匆撤回洛陽城。雪下得正緊,沉沉地壓向城頭。
宗棠齊按着牆垛,手掌幾乎要嵌入夯土之中。潰敗的梁軍殘兵踉跄着逃向城門,黑壓壓的追兵如潮水般漫來,戰鼓聲穿透雪幕,驚飛了城樓上的寒鴉。
守軍手忙腳亂地放吊橋開城門,鐵鍊轉動的吱呀聲刺得人頭痛欲裂。宗棠齊望見了魯康,那張被血污覆蓋的臉上,寫滿了令他難以承受的愧疚。
“報——”
斥候跌跌撞撞地沖上城樓,膝蓋重重砸在石磚上:“将軍!虎牢……虎牢失守了!”
宗棠齊的身形晃了晃。
天地間驟然暗了下來,城下潰兵的哭嚎聲,追兵的喊殺聲,箭矢的破空聲,全都混在一起,如鈍刀般刮着他的耳膜。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風中傳來了血腥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為濃烈。
————
朔風如刀,自大河冰面呼嘯而起,卷着碎雪橫掃千裡山河,掠過東陽城外的焦土,将未熄的餘燼吹成漫天火星,裹挾着雪簇撲向逃難的百姓。
隊伍最後面跟着幾個潰散的梁軍士卒,殘破的衣甲上沾滿了血污,他們戰戰兢兢地回望,臨淄城已經遠去,可是戰火的陰霾依舊籠罩在頭頂。
得勝的晉軍将旌旗插上城頭,鐵騎如潮水般湧入城門。護城河裡的浮冰還漂着幾具守軍屍體,箭尾染血的白羽在風中顫抖,像中元夜裡飄動的魂幡。
守将逃跑前點燃了府庫,街巷間到處充斥着濃煙。廣阿鎮将阿伏于盧闖進郡守府,風中的煙氣仍揮之不去。
“将軍,城外的莊稼都被燒光了!”斥候氣喘籲籲地來報,驚得檐下鳥雀呼啦啦飛散。
“燒了?”阿伏于盧氣不打一處來,手中的馬鞭往地上狠狠一抽。
衆人齊刷刷跪倒,生怕觸了老将軍黴頭。
“千真萬确……”斥候伏在地上嗓音發顫,“方圓數百裡,沒留下一點。”
阿伏于盧氣得頓足,在庭中踱來踱去,暴喝聲震得樹上積雪簌簌墜落。一旁的漢人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茫然無措時,冷不丁被當胸揪住。
“這就是你說的‘箪食壺漿以待王師’?”阿伏于盧操着生硬的漢話,怒氣沖沖地盯着眼前剛剛率衆歸附的漢人。
冷硬的扳指硌在宋陟咽喉,他不由得咽了口吐沫:“将軍明鑒……這定是宗凜的招數,小人在青徐之間多年,自然知道民心所向。将軍若是信得過,小人願意去撫慰士民,讓他們送租供軍……”
阿伏于盧聽懂了大半,半信半疑地松了手。眼前人自稱曾是京門稱霸一方的豪族,與南朝作對二十多年,終于再次等到了報仇的機會。阿伏于盧想起了慕容頌的叮囑,對這些漢人莫要太粗魯,于是他拍了拍手掌,道:“速去,速去!梁軍還在東陽城,我可等不得!”
宋陟頓首領命。
數十裡外的東陽城頭,北青州刺史宗凜久久注目,望着西北方向騰起的煙柱。晉軍數日來燒殺搶掠,動辄焚燒城外的村莊,縱使他将百姓保聚在東陽城,也未免心中凄恻。
城外的遊騎将一封箭書射到城頭,宗凜展開一看,寫信的自稱西河宋陟,殷殷規勸他獻城投降。
西河宋陟……
宗凜想起來了,這人是淮北一帶的亡命,多年來聚衆作亂,在此間頗有聲名。他冷笑一聲,将勸降書撕成碎片從城頭抛下,紙屑紛飛如雪絮,旋即随寒風飄散。
“隻要我仍在一日,胡狗休想踏入東陽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