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開的菱花窗外,一樹遲開的棠棣在月下泛着冷白。
成之染執筆的手懸在黃紙上空,墨汁從狼毫尖端墜下,在紙面濺開,像一滴枯幹的血。
“太平緻意晉主:常遲面寫,但以人臣無境外之交,恨不暫悉……”
擲筆之時,更漏微茫。滿城槐花簌簌而落,像一場遲來的雪。
“過不了幾日,該見分曉了。”成之染喃喃自語。
————
大河九曲,濁浪排空。
慕容頌勒馬蒲津,極目遠眺。對岸秦川連綿,這些時日來,始終安靜得如同墳茔。
身後響起哒哒馬蹄聲,慕容癸打馬上前道:“父親,關中來信了。”
“哦?”慕容頌不由得挑起眉頭。
信是從潼關送出,輾轉由浮屠堡送到蒲坂城。紙上的字迹清隽秀麗,卻透着一股鋒銳之氣,仿佛能透過紙背刺入眼眸。
“陛下既已至河曲,何不再向西行?長安雖小,亦有美酒以待貴客,另有厚禮相贈。”
慕容頌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冷笑一聲,将信遞給身旁的崔湛:“她倒是客氣。”
崔湛接過信,仔細讀罷,嘴角浮起一絲玩味的笑意:“長安的厚禮,怕不是鐵甲伏于潼關?”
慕容頌未答,隻是轉身望向西面,荒野中不知是誰家的炊煙袅袅升起,與日影交織,盤桓在天際。
“父親又何必在意?”慕容癸年輕的臉上滿是不屑,“不過是虛張聲勢,色厲内荏罷了!”他一把抓過信紙,草草掃了一眼,嗤笑道,“她若真有膽量,也不會閉關不出,如今何必寫信試探?”
身旁的丘穆陵折古欲言又止。他還記得那位長公主的容顔,哪裡有半分怯懦之人的模樣?她是蕩平關隴的大将,任憑誰也難以小觑。
慕容頌目光沉沉,未置可否。
慕容癸有幾分不忿,勸說道:“兒以為,如今洛陽城久攻不下,未免挫傷軍勢,令諸軍有所懈怠。不如速速派大軍南下略地,待根基穩固,再徐徐圖之。”
這話倒是與出征前崔湛所言相合。
慕容頌沉默良久,道:“成之染尚在關中……”他嗓音低沉,似是說給旁人,又似是說給自己,“我若南下,她斷我歸路,為之奈何?”
崔湛眸光一閃,輕聲道:“陛下……是怕了?”
話音未落,慕容頌蓦地擡眼,似是不悅。
崔湛卻依舊含笑,仿佛方才那句大逆不道的話并非出自他口。
“我豈會怕她?”慕容頌瞥了他一眼,道,“匹婁眷在洛陽攻城不力,我自去督戰,經略河南。”
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手指按上腰間環首刀柄,沉沉道:“你替我回信,謝長公主美意,待洛陽事了,自當設宴邀長公主共飲。”
崔湛倚馬千言,一揮而就,回信送到長安時,字裡行間好似有奔流驚浪撲面而來。
成之染平靜地讀罷,慕容頌如何回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行動。
無妨,她可以等。
比河曲消息更早到來的,是雍州刺史李盡塵的軍報。
月前她密令李盡塵北上迎敵,對方似有遲疑,如今終于派襄陽太守溫道醇率數千步騎出襄陽,約莫重五前後可抵洛陽南郊伊阙關。
字迹在燭火下泛着微光,仿佛千軍萬馬在紙面奔騰。
“李盡塵啊李盡塵……”成之染低笑一聲,指尖撫過信尾的落款。
這位雍州刺史也是籌謀頗深,對金陵抗旨不遵,收到她的命令也并未親自出征。溫道醇畢竟是外戚,他父親溫四遲還在金陵做護軍将軍,縱使皇帝想挑他的錯處,太皇太後也不會讓他下手。
無論如何,能出兵就好。
殿外忽而傳來匆匆腳步聲。
溫潛止叩門入内,臉上的笑意遮掩不住:“殿下,蒲坂出兵了!”
監視蒲坂城的探馬滿身塵土撲倒在殿前,因晝夜奔波,聲音已嘶啞無比:“晉主昨日一早率軍離開蒲坂城,沿大河南下,留太子慕容癸守城。”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成之染緩緩站起,素服紋路随燈影斑駁:“召諸将佐到前殿。”
軍府将佐匆匆趕到未央宮,發現太平長公主正盯着殿中的沙盤出神。她手中握着一枚小箭,而已有兩枚,分别插在标着蒲坂和洛陽的位置。
“叱盧将軍率秦州兵馬駐守長安,徐郎率步騎萬人出屯潼關,”成之染把玩着手中小箭,插到潼關的位置,“我率水師攻打蒲坂城。”
她将小箭由潼關移向洛陽,道:“水陸并進,解洛陽之圍。”
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夜空,驚雷炸響的刹那,整座宮殿都劇烈震顫。
抖動的燭火在成之染臉上明滅,她的聲音如同被雨幕浸透:“成敗,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