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蒲坂城已有五六日,大河行舟,風平浪靜。
下半夜黑沉沉的,成之染站在鬥艦甲闆上,殘月餘晖微微照亮了她的臉頰。腳下的河水柔順得如同綢緞,水面泛着細密的波紋,将數百艘戰船的倒影揉碎又拼起。
長安出兵前風雨大作,起初她甚是擔心波濤颠簸,贻誤了行軍,幸而一路而來天時甚好,一切在掌控之中。
此番東下,她留軍師祭酒桓不為率數千人馬駐守蒲坂城,臨行前囑托他一個月之内收複河曲。
桓不為鄭重領命,深知肩頭大任有如千鈞之重。河曲要地,數年來在諸國之間幾易其手,倘若能乘勢奪回,無疑是大功一件。
可收複河曲又談何容易。
裴子初有些擔心,晉軍才剛剛撤走,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卷土重來。桓不為手中兵力,顯然難以與之匹敵。
“桓郎豈是一人收複河曲?”成之染隻是笑笑,道,“待我軍抵達洛陽,斷了慕容氏歸路,河曲諸鎮軍心動搖,哪裡守得住?”
話雖如此,衆人仍捏了一把汗。不過他們并沒有太多心思為桓不為擔憂,前方的洛陽城,才是此行的鹄的所在。
攻克蒲坂城之時,徐崇朝已率甲騎抵達潼關。兩路人馬水陸并進,今日便能如期在洛陽會師。
随行而來的元行落舉目四望,整支船隊浩浩蕩蕩順流而下,槳手甚至無需費力,隻要穩舵定向,波濤便推着船身疾馳,兩岸山巒化作迤逦不盡的暗影,如走馬燈般掠過。
“當真是天公作美。”他忍不住歎道。
成之染唇角微揚,指尖輕叩刀柄,粼粼波光落入眼眸。
順風順水,破曉時分即可到洛陽。
不遠處閃過一道黑影。派出的斥候走舸如飛鷗掠水,回來傳報道:“距盟津還有十裡,下遊河道被敵軍浮橋攔斷!”
成之染握緊了刀柄,号令道:“前鋒先行。”
數十艘蒙沖小艦從船隊兩側魚貫而出,船艙裡裝滿了曬幹的蘆葦和枯柴,盡數用膏油澆透,在船後系上走舸。每艘船隻載了兩名熟悉水性的敢死之士,駕着小船蜉蝣般奔向下遊。
船頭破開的水浪無聲翻湧,偶爾泛起一線微光,轉瞬即逝,如同刻意壓低的聲息。極遠處隐約傳來幾聲鳥獸啼鳴,凄清而短促,旋即被朦朦胧胧的黑暗吞噬。
東方隐隐透出魚肚白,蒲津外由數百艘戰船串聯而成的浮橋,好似一條黑鱗巨蟒橫卧河面。
把守浮橋晉軍發覺異樣時,猛地從橋頭跳起,可已經遲了。
蒙沖小艦上薪柴膏油遇火即燃,拖着濃煙撞向浮橋,烈焰轟然炸開,如巨獸張開血盆大口,霎時間吞沒了橋身。浮橋在火中扭曲斷裂,燃燒的碎片四散飛濺,兩岸驚叫聲此起彼伏。
整條河面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連初升的朝陽都黯然失色。
船上的死士早已跳上走舸朝上遊劃去,身後的熱浪席卷而來,衆人不得不以袖遮面。有人透過指縫回望時,隻看到一條火龍橫卧大河。
黎明的邙山猶如雲屏橫亘,大河上沖天火柱照亮了北麓松林,黑煙試圖攀越山嶺,可山高林密,半途便被風吹散。
另一側的洛陽城,依舊矗立在死寂的殺氣中。數日鏖戰,城牆下的屍首已堆積如山。
慕容頌身披重甲,勒馬陣前,盔頂紅纓低垂,在風中紋絲不動。
他身後數萬大軍緘默無聲,長矛林立,鐵甲如鱗,熹微晨光中連綿不盡。
河内鎮将匹婁眷單膝跪地,雙手呈上鎏金号角。
慕容頌接過,摩挲片刻,擡眸望向洛陽城牆,城頭守軍正嚴陣以待。
今日已經是他親自督戰攻城的第三日。
馬蹄聲由遠而近,踏破天地間駭人的沉寂。斥候滾鞍落馬,聲音顫抖不止:“陛下!梁軍突襲盟津,浮橋已被燒毀!”
慕容頌眸光一凜,握着号角的手背青筋暴起。
梁軍……梁軍……除了關中,哪來的梁軍!
“成之染……”他似是咬牙切齒。
身旁的崔湛神色微變,成之染兵臨洛陽,意味着蒲坂城十有八#九已經失守了。
慕容頌與他對視一眼,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登時心口一窒。
他的太子……
“好手段……好一份厚禮!”慕容頌回望北邙,額角禁不住突突跳動,眸中已殺意沸騰,“燒橋困我?不自量力!”
“陛下……”崔湛正要勸,卻見慕容頌猛然拔刀,刀鋒直指洛陽城。
“今日必破此城!”
蒼涼号角聲劃破天際,數萬把長矛同時擡起,鐵甲铮然如雷霆大作。晉軍嘶吼着沖向洛陽城。
數月圍攻下城牆殘破不堪,守軍也面黃肌瘦,顯然已經是強弩之末。但每當晉軍爬上城頭,總會有矢石如雨傾瀉而下。
輪番攻勢盡數被守軍擊退,慕容頌仰頭望去,驕陽刺得他眼眸發脹。
城頭的将領死死盯着他,煙塵中吼聲嘶啞:“胡狗!今日讓你命喪于此!”
羽箭铮铮然破空而來,釘在慕容頌馬前三尺。他眸光猛地狠厲起來,正要反擊時,身後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斥候幾乎從馬上滾下:“陛下!城西二十裡有敵騎逼近,約莫上萬人!”
慕容頌瞳孔驟然收縮,尚未來得及開口,又一匹快馬飛馳而來:“報!敵軍越過伊阙關,正在向洛陽殺來!”
“陛下!”達奚翰跪在馬前,懇切道,“攻城難下,敵軍合圍,形勢殊為不利!為陛下安危,此地不可久留!”
匹婁眷糊了一臉血,難得附和道:“臣請強渡北岸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