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豈會留渡河之路?”崔湛道,“不如暫避虎牢關。”
慕容頌恍若未聞,緊抓着手中的長刀,一字一頓道:“成之染!”他猛地回頭望向洛陽城頭,仿佛看見一人立在旌旗下冷笑。
“傳令……東撤!”
烈日高懸,照着數萬大軍如潮水般退去,在城外留下一片狼藉。
宗棠齊扶着牆垛勉強站立,一雙眼睛緊随着晉軍煙塵消逝在天際。
守軍前日便開始斷糧,此刻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有個年輕的小兵癱在雉堞下,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苦守數十個晝夜,不知有多少同袍死在這段城牆上,而他終于活着看到了今日。
“太平長公主!太平長公主來了!”
啜泣的守軍齊齊擡頭,城頭霎時間沸騰。
宗棠齊踉跄撲到北側女牆邊,看見官道上塵土飛揚,玄甲軍浩蕩如遊龍,将滿目蕭條撕開一線。
為首的将領身着明光甲,赤紅戰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開城門!快開城門!”
宗棠齊大喊着沖下城頭,差點被自己腳步絆倒。他喘着粗氣跑到城門洞,赫然見成之染勒馬停在吊橋前。
灼灼日影照亮了她的眉眼,給周身輪廓鍍了層金邊,那一刻恍若神兵天降。
“下官……下官……”宗棠齊突然哽住。他本該彙報軍情,該痛陳損兵折将,該說很多很多話,可長達數十日的血戰耗盡他所有心力,他張嘴嗫嚅了許久,隻擠出一句帶着哭腔的呼喊:“殿下終于來了!”
成之染翻身下馬,親手扶起這位鬓發霜白的故人。掌下的鐵甲滾燙,數十日烈日曝曬,對方已經瘦損得不成模樣。
“宗郎君,我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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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的虎牢關仍舊熱浪蒸騰,壓抑得如同墳墓。
慕容頌一把掀翻了幾案,傾翻的燈油濺在達奚翰臉上,燙得他倒吸口涼氣。然而他大氣不敢喘,依舊随衆人跪在堂下,聽見上首傳來皇帝暴怒的吼聲。
“數萬大軍!數萬大軍啊!竟被人斷了歸路!”
匹婁眷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眉頭皺了皺,額角的傷口又滲出血來。身為攻打洛陽城的主将,他難辭其咎,可瞥見皇帝手中晃來晃去的尖刀,他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他将目光投向乙旃比延,對方低垂着眼眸,眉間也陰雲不散。
在大軍奔還虎牢關之前,這位司空正在為璧田城戰訊發愁。
先前璧田城久攻不下,他便移鎮虎牢關,派達奚翰率軍協攻洛陽城,璧田城隻留了一小部分人馬。眼下達奚翰大軍被牽制在洛陽,璧田城兵力越來越捉襟見肘,圍城的人馬進退不得,頻頻向虎牢關求援,他還不知該如何向慕容頌開口。
滿堂寂靜中,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慕容頌擡眼望去,崔湛微微一拱手,神情似有些凝重。
“陛下,”崔湛的聲音很輕,落在衆人耳中卻有如驚雷,“太子遣使來報,蒲坂城業已失守。”
慕容頌早有預料,閉了閉眼睛,盛怒的臉上浮起一絲灰敗。他睜開眼睛,問道:“太子呢?他人在何處?”
“太子正趕往雲中城。”
慕容頌聽他言猶未盡,不由得攥緊了手中刀柄。
崔湛垂眸避開對方的目光,道:“太子說,蠕蠕襲擾北境,樂平王被圍,勸陛下保重,莫要……莫要再與梁人糾纏。”
慕容頌的刀僵在半空,眼前迷蒙的燈火,似是塞上風煙撲面而來。他仿佛看見十五歲的次子困守孤城,獨自面對城外的柔然鐵騎。
“蠕蠕如何能越過長城?”他聲音突然啞了。
回答他的唯有堂中死寂。
良久,乙旃比延重重叩首:“臣懇請陛下速速回銮,以免讓蠕蠕釀成大禍!”
匹婁眷略一遲疑,道:“如今梁軍自關中增兵,聖上若走了,河南怎麼辦?”
“蠕蠕之禍甚于梁氏,眼下顧不得許多!”達奚翰分辯道。
慕容頌冷眼旁觀,瞥見衆人額角都沁着汗珠,不知是因為暑熱,還是因為恐懼。他煩躁地将長刀入鞘,立于燈前不語。
“陛下!”乙旃比延高聲道,“事不宜遲,還望陛下速決!”
慕容頌皺起了眉頭,卻聽到崔湛沉吟:“如今大河橫斷,梁軍欲戰,渡河也并不容易。倘若在河上遇襲,隻怕對我軍不利。”
乙旃比延動了怒:“難道崔祭酒有什麼萬全之策?”
話音剛落,堂外有軍士叩門,禀報道:“陛下,梁人送了一封信。”
信函裝在錦袋裡,竟是由弓箭射到城頭的。
慕容頌拆開信函,紙上的字迹清峻如劍。
“既望巳時,河洛舟上。恭候台光,勿卻是幸。”
他眸光一凜。
衆人登時炸了鍋,都說是梁人狡詐,其中必有陰謀。
崔湛不語,望着慕容頌沉默的背影,耳畔的喧嘩倏忽遠去,如同隔着一座山。
“備舟。”慕容頌突然開口,回眸時面帶寒霜,“我倒要看看,她還能翻出什麼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