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軍退去後數日,洛陽城外仍舊彌漫着焦土和血腥的氣息。
連綿的晉軍營壘空空蕩蕩,匆匆撤離時來不及帶走的糧草,盡數被援軍繳獲,饑勞困頓的洛陽守軍終于得以飽食。
洛陽城數千将士累月鏖戰,死的死傷的傷,勉強還能走動的,一個個形銷骨立。成之染下令讓守軍好生休整,派麾下人馬接管了洛陽防務。
她打馬登上北邙,遠處大河之上的浮橋早已化為灰燼,隻剩幾根焦黑的木樁孤零零浮在水面。
河水浩蕩東流,層林風起雲湧,久旱多日,雨水要到來了。
“你說,慕容頌會答應嗎?”成之染收回目光,側首望向徐崇朝。
“晉軍北歸,勢在必行,”徐崇朝揚鞭東指,道,“慕容頌攻城不下,進退維谷,如今正需要一個保全顔面的緣由。此番相邀,他正好順水推舟。”
襄陽太守溫道醇忍不住問道:“倘若他不肯離開,執意要與我争個魚死網破,該如何是好?”
他封雍州刺史李盡塵之命率軍來援,越過伊阙關後雖未與晉軍交戰,看到洛陽城慘烈戰況觸目驚心,眉宇間難掩憂色。
成之染搖了搖頭:“若換作旁人,或許要拼個玉石俱焚。可慕容頌是一國之君,他不會如此。”
溫道醇還要開口,身後突然傳來陣陣馬蹄聲。
“殿下!”
成之染勒馬回首,望見宗棠齊單騎飛馳而來,包紮的傷口崩裂流血,在肩頭洇開一片暗紅。他翻身下馬,腳下踉跄了幾步,強撐着恭敬行禮,道:“聽聞殿下要與胡虜相會,臣難以放心,請殿下準許臣随行。”
成之染下馬扶他,不由得蹙眉:“宗郎君,你的傷……”
“不過是被流矢擦破點皮肉罷了,”宗棠齊擡頭,眼底血絲密布,卻亮得灼人,“戎狄無信,狼子野心,倘若在舟上翻臉,豈不是令殿下置于險地!”
溽熱風絲吹散成之染鬓邊碎發,她似是一笑:“郎君可知我為何選在河上?”不待宗棠齊回答,她指向河心,道,“胡人縱有鐵騎,也是鞭長莫及。他若敢妄動,也不會活着回到岸上。”
宗棠齊仍舊不放心:“殿下金枝玉葉,萬民所望,容不得半點差池。若不肯讓臣随行,臣于心不安!”
“宗郎君……”成之染似是歎息,從對方眸子裡望見了滿目滄桑,枯損的面龐再難尋到記憶中的痕迹。她倏忽想起十二歲那年,在大江之上,生死之間,他們曾同舟共濟。
“好。”她望着表裡山河,眸間浮起難言的怅惘。
時夏新雨,草樹欣榮,大河奔流,濁浪排空。洛水自洛陽城南蜿蜒流淌,将輕舟送往濤濤洪流。
二水交彙處,成之染站在鬥艦船頭,望着東面緩緩駛來的晉國舟船。她今日特意未着铠甲,隻身穿素服,腰懸長刀。河風掠過她松散的發髻,将幾縷青絲吹拂在面頰上,倒顯出幾分難得的柔和。
徐崇朝黑衣玄甲,手按刀柄立在她身側,掃視着對方船上的動靜。
為首那條船上有許多晉兵,個個持刀盾護衛,鐵甲如鱗。一人衆星捧月般立于華蓋之下,披發左衽,辮飾珠玉,垂在肩頭,腰間金刀凜然。
想來那便是晉主慕容頌了。
華蓋飄起,成之染終于看清了對方的面容。
那是一張被烽火淬煉過的面孔,刀刻斧鑿般眉目分明,望之如磁石攝鐵。鋒銳的目光投來,忽而随唇間冷笑微微波動,好似星戈耀日。
成之染蓦地一晃神,這神情氣度,倒是與建武二年末送她的那尊金人差池相仿。
相距數丈之遙時,兩條船同時下錨。
“大晉皇帝陛下,”成之染率先拱手,聲音清越如鐘磬,“久仰大名,相見何遲。”
慕容頌打量她一番。對方的形貌,他早聽崔湛說過,如今一見,比傳言中收斂了許多鋒芒。他輕叩刀柄,哼笑一聲:“太平長公主,好手段。斷我歸路,困我雄師,如今又要演這出鴻門宴不成?”
成之染稍有些訝異,他漢話流利,若不是這身裝扮,任誰也看不出竟是個胡人。
河風從兩船之間吹過,鼓動的旌旗獵獵作響。
“陛下多慮了,”她唇角微揚,道,“若真要取陛下性命,此刻該在虎牢關相見。”
慕容頌盯了她許久,扯了扯唇角,道:“長公主意欲何為?”
“陛下,”成之染微微揚手,道,“此間風大,請移步空舟一叙。”
船頭上乙旃比延眸光一凜,當即斷喝:“休想!”
慕容頌擡手制止他,目光望向停泊在兩船之側的蚱蜢小舟。
小船長不過三丈,空空蕩蕩,一覽無餘,除了船夫外,隻擺着一張矮幾和幾個蒲團。
“這小船卻是輕便,”慕容頌終于一笑,煌煌如雪域生花,“朕倒要聽聽,長公主有何高見。”
“陛下……”匹婁眷也急得額頭青筋暴起,叽裡咕噜道,“這分明就是陷阱,誰知道水下有什麼!漢人的話信不得!”
“退下,”慕容頌負手而立,話雖向他說,目光卻瞥向成之染,“諒她不敢。”
他們彼此以胡語交談,成之染雖然聽不懂,見慕容頌并無異議,于是擊掌命小舟上前,微微躬身請對方先行。
慕容頌率先踏上空船,船身微微一沉,驚起波濤間一尾遊魚,“噗通”一聲沒入渾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