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登上鬥艦,使者一行人顫巍巍上前參拜,險些落下淚來。
“鐘将軍辛苦。”成之染喟然。
鐘徹百感交集,正要開口時,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匆匆轉身到船頭。隔着浩蕩的河水,他對上了慕容頌的目光。
“多謝陛下這半年養活!外臣臨别前,還有一句話——”鐘徹大喊道。
慕容頌眸光沉沉,隻是不語,赫然聽對方高呼:“陛下困不住我!終有一日,我還會再回去的!”
慕容頌不由得一愣,未及思索他話中含義,成之染已命人揚帆起航。河風送來她最後的話語:“陛下,今日之言,慎勿相忘!”
兩岸蘆葦叢中驚起一群沙鷗,雪白的羽翼從日輪掠過,飄飄朝着相反的方向飛去,直到洪波再也看不到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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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盛熱,時雨滂沱,河水大漲。
晉軍大纛在風中獵獵作響,鐵騎如黑雲般撤出虎牢關,趕在雨勢稍歇時匆匆渡河。
渡船随濁浪起伏,戰馬驚嘶,鐵甲相擊,泥水四濺,與濤聲混作一片。
慕容頌麾下兵馬渡河,整整耗費了七日。
他勒馬河北,望着最後一支殘軍踏着泥濘登岸。雨霧飄散,旌旗濕垂,千軍萬馬的聲勢盡數湮沒。遠處的大河仍晝夜怒号,铮铮如戰鼓未息。
“陛下,司州一帶人馬已陸續撤回,青兖諸軍聞令,旬月内自當北歸,”崔湛向他禀報之時,眉睫還沾着河風帶來的濕氣,“隻是……”
“隻是什麼?”慕容頌問道。
“先前招降的亡命不肯退,執意在河南劫掠。”
慕容頌隐約記得,那人是魏國宗室,做了十幾二十年喪家之犬。他冷笑一聲:“無妨,留給成之染頭疼去。”
崔湛打馬與他并辔而行,斟酌了一番,道:“梁軍人馬攻克蒲坂城後,一直在河曲一帶襲擾。河東郡……隻怕保不住。”
慕容頌難得并未動怒,隻是沉默了許久,緩緩道:“你們漢人有句話——将欲取之,必先與之。待我平定了蠕蠕,再與她好好算賬。”
他兜轉馬頭望向洛陽方向,眸中閃過一絲陰鸷。
那城池,他終究沒能攻下,反倒損兵折将,連浮橋都被一把火燒盡。如今縱使心有不甘,他隻能帶着殘兵敗将,不甚光彩地撤回北岸。
然而這不會是終點。他與成之染,不死不休。
崔湛瞥見皇帝眼底的銳意,他的目光亦随之遠去,大河蒼茫,濁流廣野,綢缪不盡。
煌煌日影自濃雲破開,深林之中傳來一聲啁啾鳥鳴。他仿佛望見一抹亮色隐沒于天青,消失在目光所及的盡頭。
洛陽城外,邙山腳下,榴花遍野,如烈火燒灼。
官道上傳來玄甲騎兵的馬蹄聲,驚飛了停歇在河岸廢壘上的黃鹂。
河邊淤泥裡,半截折斷的旌旗正在腐爛。旗角纏住一叢初生的蘆葦,嫩綠的新葉從旗面穿刺而出,像一把鋒銳的長矛。
這一年,洛陽的秋天來得格外早。
昔日損毀的城牆已修葺一新,不知名的小花從裂縫裡鑽出來,在風中輕輕搖晃。城外的洛水兩岸,青灰色的蘆花迢遞綿延,遠遠望上去像是蒙了一層薄霜。水鳥撲棱棱從水面飛起,叼走了幾粒漂浮的粟米。
成之染立于城東七裡橋頭,指尖拂過風霜侵蝕的白石欄杆。
兩個月前,此地還是晉軍把守的要道,如今梁軍的糧船正徐徐穿行。河南州郡因兵燹而殘破,這些從關中運來的糧草,能為将士和百姓解一時之困。
“河南失地大都已收複,”徐崇朝在一旁道,“隻是陳留一帶仍有流寇,燒殺搶掠,百姓苦不堪言。”
“讓元行落去,”成之染聲音低沉,盯着橋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但凡作亂者,一律剿滅,不留後患。”
徐崇朝颔首,低聲吩咐了左右軍士,見成之染神思不屬的模樣,不由得擔心。
慕容頌撤軍兩個月以來,河南仍舊不太平。她坐鎮洛陽,派諸軍四方平叛,整日裡忙得不可開交。如今局勢雖平穩,她眉間陰翳卻絲毫沒有消散,反而比往常更深重三分。
大抵并不隻是為了河南的戰事。
徐崇朝隐約猜測,或許是因為鐘徹的緣故。他一直待在洛陽城,而成之染卻遲遲沒有見他。
真相近在咫尺,她反而怯了。
耳畔響起數聲婉轉的啼鳴,一隻黃鹂落在白石欄杆上,歪着頭啄食石縫裡的草籽。
徐崇朝一動不動,生怕将黃鳥驚飛。那鳥忽而又仰頸啼叫,聲音清亮得紮心。
成之染盯着那黃鳥,恍惚聽到心底傳來明媚的笑聲,她的麒麟一聲聲喚着“阿姊”,乖巧地跟在她身後,琉璃似的眸子,與眼前黃鳥竟是一般純澈。
橋下流水嗚咽着奔流遠去,黃鳥也振翅飛走了,幾根絨毛打着旋,飄飄蕩蕩地落向波流。
她忽然覺得喉頭發緊,像是有人往她心窩裡塞了把冰碴,又冷又疼地梗在那裡。
“明日……”她終于開口,“讓鐘徹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