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裁錦手中一顫。他居然真的來了,明明數日前他們還不歡而散。
殿門“吱呀”推開時,她正伏在案上假寐。寒風混着淺淡的香氣襲來,成昭遠輕輕按上她手背,涼意刺得她不由輕顫。
蘇裁錦強迫自己擡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皇帝眼下泛着青黑,臉頰比上次見時越發嶙峋。
“陛下……”她作勢要起,卻被他按回坐榻。
成昭遠略一遲疑,伸手撫過她唇角:“身子好些了?”
“本就是尋常風寒罷了。”蘇裁錦偏頭輕咳,瞥見對方腰間蹀躞帶上懸着許多物事。
當真有一枚銅鑰,約莫兩三寸長,齒形如犬牙交錯,在燈下泛着幽微的金光。
倘若容太妃所言不差,這枚鑰匙能打開一個她不敢細思的結局。
成昭遠從身後取出錦盒,裡面是一株支大蘆長的老參。他勾了勾唇,道:“這是東夷不久前進貢的紅參,多補補身子。”
蘇裁錦喉頭一哽,垂首謝恩時,眸間湧上一股熱意。
眼前這雙送她禮物的手,不知沾滿了多少人的鮮血。
“妾不值得陛下如此挂心。”
“胡說,”成昭遠似是一笑,輕輕捏住她下巴,眼中翻湧着讓人看不懂的情緒,“你是朕的皇後。”
蘇裁錦看見值夜的宮人悄無聲息地退到門外,窗棂透出的月光,凝在成昭遠眉梢,将他素日淩厲的輪廓鍍得柔軟。縧帶垂落的窸窣聲裡,她聽到窗外北風卷着枯枝拍打窗紗,仿佛在催促什麼。
濃雲閉月,清光如潮水般退卻。成昭遠在榻上昏睡過去,蘇裁錦盯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去解榻側的蹀躞帶。
銅鑰滑落錦褥,發出一聲輕響。
蘇裁錦禁不住望向成昭遠,對方仍一無所覺,平靜的睡顔顯出幾分難能的溫順。
“為何如此?”她無聲诘問,摸出藏在連枝燈下的銅匣。匣中溫熱的蠟油幾近凝固,她用力将銅鑰按下。
曲曲折折的痕迹,如同她心頭斑駁淋漓的傷口。
第二日一早,銅匣便送到容太妃手中。夜幕降臨前,匣中已換成一枚新造的銅鑰,靜置于太妃案頭。
容楚楚拿起銅鑰,齒槽間還殘存着細細的銅屑。
這不僅僅是一把鑰匙,它是刺入仇人胸膛的一把刀。
“繁秾,”容楚楚沒有擡頭,聲音也顯得幽遠,“三日後,皇帝必去青溪宮。”
跪在殿中的少女身形微動,沉默了許久,遲疑道:“當真?”
容楚楚勾起唇角,将鑰匙放入匣中,低聲道:“三日後,是他生母的祭日。他一定……會想見她的。”
桃枝不敢出聲,悄悄擡眼時,瞥見上首的太妃眸光冷厲如刀。
“我有一些話,你記住。見到青溪宮那人,務必告訴他。”
————
青溪宮。
柴房裡,蘇馀靠在柴堆上,地底的濕冷一陣又一陣翻騰。
右腿傷口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沉重的鐵鍊也将他手腕腳踝磨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隻是盯着從門縫漏進來的一線月光。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閉上眼睛,聽出那是個男子的腳步。
有個人從門縫中閃入,黑沉月色裡,他看到眼前瀕死的官奴緩緩睜開眼睛。
蘇馀擡了擡眼皮,瞥見一張陌生的面孔,他從未在青溪宮見過。
“你是誰?”他問道,聲音已沙啞無比。
“我是誰并不重要。”那男子開口,卻聽到對方一聲冷笑。
“鬼鬼祟祟,連名姓都不敢說?”
那男子似乎想了想,道:“我叫張法護。”
蘇馀歪了歪頭,這名字太過尋常,如同眼前這個年輕人,讓人一眼就忘。
張法護不敢耽擱,壓低了聲音,道:“三日後,皇帝要來青溪宮。往日他來時,都是讓侍衛守在宮外……”
蘇馀微不可察地哂笑:“那又如何?”
張法護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和一把匕首,一同推到他面前。
鐵鍊嘩啦作響,微光裡伸出隻枯瘦的手,卻在碰到鑰匙前遲疑地收回。
“這又是成昭遠的新把戲?”蘇馀冷冷道。
張法護不答,隻是道:“想讓他死的,不止你一人。”
“我當真是你們的一把刀……”蘇馀不由得失笑,笑聲中滿是蒼涼,“憑什麼?憑什麼!”
寂寂寒夜中,唯有鐵鍊铮铮作響。
張法護跪坐他面前,沉默了一瞬,低聲道:“宮中有位貴人讓我問閣下,可還記得當年琅邪王府的歌姬繁秾?”
蘇馀身形一僵。
琅邪王,琅邪王……
在他三十餘年的人生中,所見所聞隻有一位琅邪王,正是前朝末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蘇弘景。
那确是極為遙遠的年歲,清泉茂樹,急管繁弦,美豔歌姬臨風吹笛,年少的自己站在高台之下仰望。
相府繁華,金陵富麗,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時日。
黑暗中響起牙齒打顫的聲音。那隻手再次伸出,這次顫抖得厲害:“她……還活着?”
張法護不答,以一種極為生硬的腔調,磕磕巴巴道:“踟蹰素質,婉娩靈娥。日照顔色,風牽绮羅。睹從繩之容楚楚,混如椎之髻峨峨……”(1)
蘇馀喉結滾動,散落的月光灑在肩頭,猶如二十多年前吟詠酣歌的春雪。像一場繁華舊夢,倏忽照亮了蹉跎慘淡的半生。
他一把抓過地上的鑰匙和匕首,喃喃道:“似欲排君之難,匪憚陋容。如将報主之雠,無辭克已。……”(2)
張法護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蘇馀借着月光,用鑰匙解開手腳的鐐铐,又将匕首綁在斷腿的夾闆内側。他無聲一笑,繼續蜷縮在柴堆,像條垂死的野狗。
巡夜的小厮提着燈籠照進來時,看到的仍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囚徒。
聽得腳步聲遠去,蘇馀睜開了眼睛。
今生一場大夢,也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