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答你的問題,是的。陳家是一個腐爛到極緻的蘋果,早晚會從樹上掉下來,不需要任何人對它施加因果。無論是誰擔任你的角色,都會選擇袖手旁觀。”
言臨說到這裡也歎息了一聲,百轉千回,與他平時展現出來的精英形象完全不搭。
“你是這代的獨子,一出生就站在山頂,全家都捧着。我不需要你食人間疾苦,又總覺得你還小,有些道理現在不必說,以後我會慢慢教給你。”
“你也沒有變得跋扈嚣張,甚至保持着這個年紀該有的赤誠。這很好,但用錯了地方。你今日帶給陳家的打擊太大,即便他沒有對我們打擊報複的能力,接過的因果卻不是這麼簡單的。我們身在這個圈子中,卻将某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公然揭開破壞,别人會如何看待?私下的物議會不會少?”
“但這規矩不該存在……”
“它是不該存在,或許十年百年後會被時代淘汰,但絕不是現在。”
言臨沉聲道:“我承認,一些新的思想是必要的,它會給家族帶來新的指引,我很願意做一些别的嘗試,但絕不是沒有準備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别人。”
“我們不能不管不顧地和世界作對,我們還沒有那樣的能力。”
沒有二字讓言紀很陌生。他的字典裡隻有觸手可得。
而不能,不該,不可以做。這樣的字眼離他太過遙遠,甚至于無法想象。
“我的孩子,你的想法沒錯,你方才說,藝術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也贊同。它誕生的時候,許多東西誕生出來的時候,的确承載着純白無暇的理想。”
“但,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想要一塵不染太難了,我們不可以這麼苛刻地待人處事。”
無論是梁飛雁還是言臨,都在強調,他沒有錯。
可他們的言行,都在規勸自己,放下這個念頭。
他陡然想起自己曾參加過的一個藝術展,媽媽與展主談天說地,落單的他行至一個轉角,目之所及的幾幅畫作卻抽象到連他也理解無能。
他聽見誰的私語:“又開始糟蹋人的眼珠了,你說我要是找展主為我講解,他會說出什麼東西?”
“你居然要求一個藝術家在作品之外解釋自己的作品,真是外行。”
接腔的人樂不可支:“人家名氣大,這就不是糟蹋,說到底藝術就是這樣的東西,錢到位了怎麼都行……”
彼時他隻當垃圾話沒有過耳,現在回過頭看,自己又何嘗不是那個徒有空名的展主?
隻要他想,他也可以辦展,随便畫一些東西上去,召集一堆人對他吹彩虹屁。
或者他可以當另一個陳國龍,弄幅赝品過來,有的是人買賬,甚至哄搶。
裡頭的意義,外表的真假,無人在意。
“我開始懷疑,自己在繪畫上有沒有天分,費心思學的各種技巧,到底是真的融會貫通,還是他人對我千篇一律的恭維。”
言紀喃喃道:“甚至大家都不會仔細去品味,因為我身份擺在這裡。隻要我在這個名利場站着,我能聽到的隻有贊美,我要做的隻是視而不見。”
“而随着在這個大染缸裡的時間越長,我也可能成為下一頭惡龍,下一個麻木不仁的看客,是這樣嗎?”
“到時候我會站在高台上,對着曾經的自己說,熱愛沒有用,努力沒有用,什麼都沒有用,隻有錢是真的,隻有權利才是硬通貨。是這樣嗎?”
“我覺得不該是這樣的。”他越說,表情愈發破碎,不甘與不滿在腦内來回翻騰,讓他眼淚流了滿臉,“我學這個,不是為了這個的。”
他一直在否認,可是彼時的他,也找不出其他有力的東西為自己的言語添磚加瓦。
隻能一遍遍想,啊,原來信念崩塌是這樣的感覺,他才接觸到這繁花似錦的一角,驟然窺見上面滿布的蟻蟲咬痕。
然後被未來的自己穿上了身。
何等毛骨悚然。
“我絕不要那樣!”
他拼命嘶吼,以至于說完這句便劇烈咳嗽起來。
言臨想要過來幫他拍背,卻被他揮手推開。
男人微微抽回手,轉道摸了摸他的頭。
“你可以說我們久經名利場,沒了該有的美德。”
“但不要,責罰自己。”
他留下這樣一句話。
*
去赴宴前,言紀學着網上教的法子來了把塔羅占蔔打發時間。
面對逆位星币四的結果,他拿手機查了一通,沒看出什麼有趣的東西,便将其丢在一邊。
直到現在,才發覺上天告知他的真意。
貪婪,貪心,貪欲,貪吃,财務危機,殺雞取卵。
是陳家和何棟。
保守,固執,自我保護,自我防衛。
是賓客和梁飛雁,是言臨,是言家。
*
他消沉了一陣,生活風平浪靜。他打聽過外界消息,總結起來就是,對于他的驚天壯舉。
沒人理解,沒人支持。
無所謂,言紀對自己說,他隻是為了維護心中的信念。
但他接受不了的是,連家人都對此沒有積極評價。
那些保镖把他圍得密不透風,他感覺自己成天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反抗也沒有作用。
這樣難熬的日子在一段時間後結束,原因很簡單。
何棟并沒有報複他的勇氣和能耐。
多麼可笑的事實,但他不想笑,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表情。
慶幸?慶幸做了好事是這樣的結局?被救者沒對自己的恩人出手?
這事在家族内部傳開,時不時會有什麼叔叔嬸嬸借口拜訪,對他進行或虛情或假意的安慰。
他煩得要死,拿要上私教課的理由全部打發掉。
雖然他課上走神,在某一天的課間休息中,更是突兀地問了文越一個問題。
“老師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吧。”
“我很想照顧少爺的情緒,不過目前看來,你不想聽到除了是以外的任何回答。”
言紀不置可否,又問:“這種事你見的多嗎?”
他沒有展開來說這種事具體指的什麼,文越卻很快點頭:“是的,我見過。”
“那麼,你是那樣的人嗎?又或者,你以後會成為那樣的人嗎?”
這個問題過分犀利尖銳,是怎麼都無法擁有一個完美答案的。
對方隻是把畫筆遞到他手裡。
“我無法保證以後,這個東西誰都說不清楚,但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清清白白。不要為了不相幹的人影響自己的心情、判斷和未來,退一萬步,隻有自己站得夠高才能評價别人,你說是不是?”
他因此得到了些許慰藉,想着,那就繼續吧,至少他的天賦不是騙人的,他要拿出自己的成績來。
六年後,他的老師被爆出,是頂替了他人身份進入的藝術界,名下所有作品,都是剽竊得來。
警察上門了解情況,隻在公寓内發現了自裁的當事人,和一張留着墨點的紙。
或許他想留下什麼,剖白亦或詭辯。
但最終什麼都沒有。
樹直有用,人直無用。他口中的理想隻是海市蜃樓。
而被這虛假的理想安慰住的言紀,再一次崩潰。
為什麼他那位據說身世顯赫的老師,會本能地用肉攤舉例子?
因為他和肉攤上的生鮮燈是一路貨色。
沒有什麼比人心更虛僞,更肮髒。
這世上還有真實可言嗎?
打擊一波接着一波,文越的死沒有解決任何,作為他生前唯一的學生,言紀和言家不可避免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這是一場專門針對言家的暗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好在言臨這麼多年的掌權者不是白當的,算起來他們還是受害者,很快平息了外界的輿論。
新的老師來報道了,陳家也在這一年徹底宣布破産。
一切都走上了正規,言紀内心的風暴卻無法停止。
他離家出走了。
慕明曉剛啊了一聲,就聽言紀補充道:“當天下午就被找到了。”
“我應該在這時候笑嗎?”慕明曉問。
教導多年的私人老師是名副其實的人渣,這感覺放誰身上都不好受。
可言紀把語調放得稀松平常,讓他一時間有些無措。
言紀沒有給出是或否的答案,他說:“你隻是在聽一個故事,想要表現出什麼的情緒跟随你的内心就好,我個人是不希望領隊因此而難過或者心痛的。”
領隊的思緒被他牽引。這看上去是一件很有誘惑力的事。
但言紀隻要想一想那雙眉因自己而蹙起,便隻覺除了罪大惡極外沒什麼可以拿來形容他的。
關于慕明曉他已經做錯了許多,不想給自己累累的罪行薄上再填一筆。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帶給對方的,隻有積極的情緒,那是他畢生榮幸。
回家的他迎上了難得嚴詞厲色的父親,言臨告訴他,他是高貴的世家少爺,家族集團的下一任掌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