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秋沒正面回答她,擺出一副既意外又興奮的表情:“你也想去啊?”
沒等江禮然回應,她便怼了怼江禮然的胳膊,“走吧。”
…………
昏暗的小酒館裡,麥谷香四溢,人群高談闊論,爽朗的大笑聲在耳邊回蕩。
這家酒館位于山腳,木房子,牆體很厚,看樣中間有層磚牆,禦寒能力極佳,進門便讓人想脫下厚重的外套。
來客不止她們這樣的遊客,還有些本地的小年輕和大媽大爺,把小小的木屋擠成濃縮的談笑現場。
因她倆人少,酒館老闆将她們安排在一個犄角旮旯的位置裡,兩面靠牆,用一扇簾子圍成一個有圓角的方形。
加上中間的小方桌與面對面的弧形椅背沙發,這裡淪為一個隐蔽的、圓滑的、方正的、有直角的論場。
林序秋坐在牆與牆形成夾角的内側,掏出煙盒點燃一根壽百年,吐出的煙霧迷蒙住視線。
江禮然則坐在簾布圈圍起的外側,背靠棉麻軟芯的椅背,甚至能聽到身後那桌,碰杯暢談的聲音。
煙霧散去,江禮然看着桌上半開的私用銀煙盒,裡面露出的煙身異彩缤紛,突然問道:“這煙很貴吧?”
林序秋夾着煙往後靠,“還好,五十六十七十……都有賣的。”
“這價格還有不一樣的?”江禮然不理解。
林序秋抖抖煙灰,強調:“外煙,代購叫價有高有低,看人下菜碟喽。”
“哦,外煙?”江禮然反問,“白霧嶺還有賣?”
此話一出,林序秋總算意識到了不對勁,她今早從外面回民宿的借口就是買煙。
“……你是不是隻會套話?”白霧從林序秋齒縫溢出,沒來得及過完肺的煙狀有些散,團團飄。
江禮然傾身,注視着對面人的雙眼,手指搭在酒杯上,直言:“所以你昨晚去哪了?”
“這還要你管?”
“不說就算了。”江禮然撇嘴倚回靠背,不滿是真的,好奇也是真的。
但也僅限停留在好奇這一步了。
現在她糾結的,萦繞在她腦裡遲遲未消退的事,是另外一件。且定要得到些什麼答案,她才能安心,才能舒心。
煙頭飄白雪,被掩埋的火星浮露出來,江禮然盯着細長霧絲随着煙體的移動,而拖出的一道絲帶形螺旋升起的痕迹,斟酌了半晌。
她垂着眼簾,咽了下口水,“秋秋,謝帆那個事……”
“打住!”林序秋夾着煙的手掌一擡,截斷她的話,“我這幾天來一直有個疑問啊,想來想去也沒想通,我先說。”
江禮然一噎,“……你說。”
“嘶——”林序秋醞釀了一會,緊盯着江禮然的臉,好在話語間勘察她的神情變化,“那會不是清明放假嗎?你怎麼知道我帶手機?”
按理說,旁人都會覺得,她跟學妹說的,是放假回去後把學習資料發過去。哪能聯想到她在此之前就手握手機?
江禮然聞言輕笑一聲,擡眸看她,“為了套你的話。”
“Iris是你的英文名吧?”見對方無所回應,江禮然接着闡述,“之前我在元序手機上看見過,後來我們加了好友,我看你的頭像也對得上,當時就有點懷疑。”
林序秋擡眉颔首,示意她繼續。
隻得聽江禮然說,去年清明節當天,學校停電,裴元序擔心她晚上一個人在宿舍害怕,将自己的手機交給了她。
而後那晚她與裴元序一同在手機上看電影前,為了連接“一起看”這個功能,她幾乎把所有軟件都點了一遍。
于是便無意間看到了,封校期間裴元序與備注為“Iris”的人的聊天記錄。彼時江禮然尚不知“Iris”就是林序秋的事實,但這一事,卻在她心底留下了烙痕。
“不過帶手機這個事,不會有人想到陰謀論這方面的吧?”江禮然砸着舌尖上的酒香,提出重點,“主要是你們發的消息,讓人有些匪夷所思。”
林序秋拎着酒杯笑,“呵……那可不,專屬暗号嘛。”
江禮然無可奈何地搖頭:“反正我看不懂,就記得是一些什麼點、什麼長橫短橫的,但我查過了,不是摩斯密碼。”
“都說了啊,專屬,隻屬于我們的秘密通話。”
林序秋故意在桌上敲出幾串節奏,長長短短,在酒館裡聽不真切,惹得江禮然頓時翻起一個白眼,“嘁。”
周圍的喧鬧聲蓋過指尖敲擊桌面的哒哒聲,風情十足的酒館内,連燈都是複古油燈,兩人這桌僅在上方挂了兩盞,微弱的光源讓密閉的空間恍若暗無天日。
過于黑暗的場景,會讓人在一瞬間憶起許多往事。江禮然始終很慶幸,自己有了寫日記的習慣。
一頁一頁飛速往前翻,江禮然腦裡盤旋着,高三時裴元序發燒的那天——
她與林序秋在裴元序班級門口打了個照面,那是第二次正面見到林序秋,吊兒郎當的步調,被錯認成煙的白色鋼筆,以及,林序秋說的找裴元序有點事。
可之後林序秋卻帶來幾包牛皮紙裝的草藥,往裴元序書桌上一撂,聊了幾句便拍拍屁股走人,好像根本就是沒事找事。
轉眼到夜晚,那分明就是用來退燒去火的草藥包,裴元序卻執意不讓她拆開,好似裡面裹着的不是草藥,而是某種她永遠不能觸及到的秘密。
那幾包草藥,江禮然不是依稀記得,是分外記得清晰。上邊印有雪山樣的花紋。
現如今看得多了,她也懂了,雪山,是林家的族徽。
依稀記得的,大概是,那晚她在睡夢中,聽到了宿舍門連連開關的聲音。
具體要幹什麼?江禮然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那個時間點,恰恰與裴元序和“Iris”的聊天記錄的某一時間對應。
要麼進來的是林序秋,要麼出去的是裴元序。
隻是這聲音是否是自己的錯覺,那就另當别論了。
江禮然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改變内心戲紛雜的壞習慣,她太想真正意義上地了解裴元序了,時間不過就短短這麼一瞬,她竟然可以想這麼多。
或者說,這些東西就像煩人的蒼蠅一樣,一直在她耳裡腦裡心裡響。
“還有嗎?”林序秋幹下一口酒後問,簡直像神醫良藥,霎時将江禮然吵嚷的大腦拽回來,回到她們原本的話題。
謝帆,嗯對。帶手機,嗯對。
江禮然感覺神志像喝完一口烈酒後,迅速被人硬生生喂下一碗解酒湯,乍然來勁了,“有啊,怎麼沒有。”
“讓我覺得最不對勁的,就是謝帆那個事,我們被通報批評那天,元序從你那裡拿回來了我的筆記本,就說明你倆在那天見過,結果你居然說你不知道謝帆的事。”
“明明你跟元序關系那麼好,你沒問,元序也沒跟你提,跨年那天她才說。”
“這就讓人覺得很奇怪啊。”江禮然一口氣說完,都不帶停的。
見林序秋歪着頭冷眼對視過來,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江禮然撐着桌面逼近,又道:“而且啊,你知不知道,我給你的那個筆記本裡,夾了張紙條。”
“紙條?”林序秋直起腰身,二郎腿都不翹了,隻皺着眉眼尋思。
瞧她這般,江禮然如意了,靠回沙發,“對,祝你金榜題名的紙條。”
“結果本子是回來了,那張紙條你居然沒拿走,還夾在裡面。”
“我就猜那個筆記本,”江禮然擡眼,斷言,“你根本沒看過。”
坐在對面的林序秋笑一聲,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煙也不抽了,隻光拎着盛滿酒的酒杯,指腹摩挲着杯口。
繼而江禮然解釋道:“那天元序跟我說,你把筆記本複印下來了,如果真的看過,真的複印了,那張紙條還會在那個本子裡?”
林序秋嗤笑着搖晃手中的酒杯:“你就沒想過,是我重新塞回去的?”
這點江禮然自然考慮過,但她又不傻,一字一句地說:“重新塞回去的話,一般不會還在原位吧,畢竟你複印了。塞回去,大概率是随便翻一頁塞,難不成塞之前,還要記住我到底是放在哪一頁嗎?”
林序秋對這邏輯無言以對,敢情自己高三時沒複習的事,是在這情況下暴露的。而後續江禮然察覺到的反常,不過是連鎖反應。
“你推理小說看多了是吧?”她揶揄道。
“可能吧。”江禮然點頭,拎起酒壺滿上一杯白酒,“其實我一開始真的不在意的,隻是後來我覺得,元序好像什麼都不跟我說。”
透明酒液在杯裡旋轉,她看着那,将酒杯放在身前,有些惆怅:“我跟她認識這麼久,對她的事都一知半解,大部分事情,她都會繞過話題,或者隻對我說一半。”
這話聽到林序秋耳朵裡,莫名對她産生些欣賞之情,故而笑一聲,挑着尾音:“還是發現了啊。”
抿下一口白酒後,她接着道來:“她這個人從小就這樣,就算是我,她的發小,也不能說完完全全了解她。”
“其實……謝帆那個事,我一開始真不知道。”事已至此,她坦白了,“她沒跟我說。”
“是通報批評過後,我才從别人口中聽到的,說她受了欺負。我就在想,她是不是不想讓我擔心,才沒說的。”
她摸起銀制煙盒裡的一根煙,叼在嘴裡,含糊卻字字清晰:“但後來我發現我錯了。”
江禮然一直埋頭細心聆聽,見林序秋突然沒了下文,倏地擡頭:“嗯?”
“就說到這吧,剩下的你可以自己去問她。”林序秋散漫地回一句,抄起打火機點燃齒間的煙。
江禮然被她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行為搞得火大,“你是不是有病啊!聽得正入迷呢。”
“你管我?”林序秋唇角上揚,表情尤其欠,“你當這是電影大結局啊?”
“罰酒!必須罰酒!”
“喝就喝呗,又喝不死我。”林序秋挑釁似的将杯中烈酒一飲而盡,然後枕着沙發靠背,雲淡風輕地道,“要我說啊,你喜歡一個人,想更了解她,那就去問她本人啊。”
這道理江禮然又何嘗不知道,她歎着氣,說:“就是怕她不跟我說啊……”
怕的不隻是她不跟自己說,更怕問出那些問題,道出那些自己的猜測後,兩人的關系會變得面目全非。
林序秋清楚她的顧慮,畢竟自己也深處漩渦當中。
于是她深吸一口煙,直直吐出一抹煙霧,意味深長地道:“如果是她本人都不願意說的東西,我又有什麼義務替她說出口呢?你這樣,算是侵犯隐私,我也是。”
沉思許久,江禮然垂着眼,鼻翼歎出一口長氣,“說的也是。”
眼皮底下,是桌子上的白酒壺,白瓷瓶身讓人看不見裡頭還剩多少液體。下酒小菜分别裝在小瓷碟裡,鹽味花生米和幹椒牛肉幹幾乎沒被碰過,堆得滿滿的。
煙灰缸擱在酒壺右手邊,裡面沒有七橫八豎躺着幾個煙頭,有的隻是一截粉色煙嘴。灰白色的煙灰還保持着圓柱狀,似乎一碰就碎,明顯就是被它的主人抽過一半後,放置在缸裡,由着它自生自滅。
“還喝嗎?”
氣氛烘托到位,林序秋這樣問她,亦有趕客之意。
“不喝了。”江禮然起身,順便卷起擱置在身後的棉襖,“我該回去了,我怕她又做噩夢。”
說着她披上了外套,裹着圍巾往屋外走。
夜很深,冷冽的氣息将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化為白霧。
江禮然整個人埋在棉襖與圍巾裡,手插進口袋,在小酒館外停留片時,心神恍惚。
她之所以三番五次地糾纏林序秋,想要套她的話,全然是為了探尋裴元序的内心深處,她才不在意富人之間的各種糾紛,她壓根就不想摻和。
那些謎題串聯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她看得見摸不透的裴元序。
但,林序秋的話竟不無道理。
想要了解一個人就去詢問本人,旁人沒有義務告知。
江禮然望着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的雪地,一股空茫感席卷周身。
她輕輕呼吸,她深深呼吸,吸進來的氣涼得喉嚨痛,吐出去的氣形成一串白煙,好似她把雪風當成煙卷吸入肺部,換來一絲她還活着的實感。
一絲她還與裴元序活在同一個世界的錯覺。
屋外的确比屋内更冷,聽着室内源源不斷的談笑聲,更加顯得雪地寂寥。
站得久了,江禮然終于動身,擡起僵硬的腿腳,一步一步往前走。
忽而望見,迎面走來一個穿着黑大衣的女人,長銀發雪一般白,臉被罩在黑色禮帽裡,隻露出紅如血的雙唇。
伴着呼嘯的風雪,她揣着兜走近,尖頭皮靴踩得雪地咯吱咯吱響,很強烈的壓迫性。
江禮然與她擦肩而過,霎時間掠起一陣風,帶起兩人一黑一白的長發。
與此同時江禮然的眼神瞥向她,瞧不清臉,卻能瞧見,她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指壓低了帽檐,徑直離去。
這打扮、這手套,好熟悉……
江禮然的目光随着女人的背影去,看她走向小酒館,推開大門,消失在酒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