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五年,四月二十二。
長青書院。
疏園曲徑,林寂不嘩。
濯如月柳的青年着了一身家常襕衫,手執書卷,露出一雙深黑眼眸,神色恬淡,眉宇間萦繞的病氣褪去了七分。
吱呀一聲門響,葉劍屏彎腰入内,随意地坐在一旁的蒲團上:
“殿下,谏院那邊的事情已經處置妥當。”
風過林梢,桐葉輕漾。沈鴻影的眸子輕輕一擡,鴉黑的睫羽投下一片陰影。
“左、右正言換了誰?”
“按殿下的意思,新任左正言是丘白,兩年前殿試第七,是徐山長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右正言是宏春縣縣丞沙富春,已年過三十,看着不顯眼,誰都不會想到他是我們的人。”
沈鴻影默不作聲,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葉劍屏踟蹰片刻,鬥膽開口問道:“那左右谏議大夫……”
沈鴻影靠着案幾将手中的書冊翻過好幾頁:“兩位谏議大夫直屬于父皇,朱衡壞了事,孔淨秋雖然保住了右谏議大夫的位置,父皇勢必要尋一新人統領谏院,我們不能伸手。大約蜀州知州徐望津與樞密都承旨梁道成中擇其一,我們屆時再觀後效。”
葉劍屏低頭稱是。
俄爾,小路子從廊廳外捧着一束木香花,繞過屏風,将花插到窗前的青瓷瓶内,笑嘻嘻道:“殿下,太後娘娘已從宮中起駕,已在往玉山書院去的路上了。特意傳了話來,請您有空也去看看。”
葉劍屏窺了眼沈鴻影的臉色,噗嗤笑了:“太後姑祖母也是一片苦心,男大當婚,殿下何不就從了?”
“葉二公子。”小路子小心翼翼喚道。
太後娘娘辦這個群芳宴,旁人隻當皇恩浩蕩,為宗室勳貴所計,實則他們這些人都清楚,不過是殿下年歲已至,應要成家了。但是,殿下本人是沒有什麼成婚的心思的。
沈鴻影擡眸,語氣平靜無波:“二表哥年已二四,長夜漫漫身側無人也是難挨。小路子,去知會承恩公太夫人一聲,就說二表哥恨娶了。”
“别!别!千萬别!”葉劍屏好似炸了毛的貓,一下蹿了起來,“殿下,您就行行好,要我娘知道了,能有我好日子過?”
葉劍屏的長兄已于三年前成婚承爵,承恩公太夫人便一心操心小兒子,去歲還假托生病把他從江南叫回了京城。可憐葉劍屏接到老母親病重的消息,一路快馬加鞭,甫一進門便被一群貴女團團圍住,個個看他的眼神如同餓狼撲食。他被吓得當場奪門而逃,至今提起仍舊心有餘悸。
要是再來一回,他就隻能去東山寺裡找小叔做伴了。
“罷了。”沈鴻影端起一碗已經涼透的藥汁,喝得一幹二淨,起身道,“便去湊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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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書院門前車水馬龍,數位貴女華服盛裝,珠钗滿頭,款款下車,由打扮一新書院的使女帶着前往花月閣。其間亦不乏翩翩公子,衣袍飄飄,手執折扇跨步入内,盡顯風流。
以小馮氏打頭,長興伯府一行人亦來了。自張懷瑾出事後,小馮氏與長興伯夫妻關系急轉直下,縱然通身蜀錦滿繡的華貴衣衫,也遮掩不住眉間萦繞的郁氣。她緊緊握住張月芬的手,兒子不知為何至今閉門不出,失了鬥志,她就隻有這一個女兒了,可一定要争氣。
歐陽大家特意給楚太夫人下了帖子,楚太夫人自然要來捧舊友的場。身着着雨過天青色折枝玉蘭褙子少女挽着她的胳膊走在最後,一對雙魚翡翠玉環以淺黃絲縧系在腰間,随着蓮步輕移,發出聲聲叮當脆響。
張月盈偏頭對楚太夫人介紹書院的風物,并未注意到前面的張月芬悄然回頭,視線落在她的衣衫上良久。張月芬想起自己新制的舞裙,除了刺繡用的紋樣是白牡丹,乍一望去,與張月盈這身衣裳可謂極為相似,不覺攥緊了系着鴛鴦比目佩的細帶。
花月閣所設群芳宴,分為内宴外宴。内宴設在閣内,以太後為首,有歐陽大家、書院教習與衆多命婦作陪。外宴則設在閣外園林之内,花樹掩映,牡丹、月季、芍藥盛放滿園,擺着幾十張案幾,每張案幾上均設有瓜果茶水,好似宮中宴飲的場景。與之一溪之隔,便是一方桃林,殘桃未去,落英缤紛,受邀的公子們便被安排在此處。
外宴已來了不少人,張月盈望見馮思靜和何想蓉都已經到了。群芳宴的坐席依家世而排,兩人一個案幾,馮思靜和馮思意坐在安平侯府的位置上,何想蓉則和一個文官家的小姐坐在一起。
她們一早就看到張月盈了,幾番招手示意,頗為遺憾不能與她坐在一塊兒。
張月清和張月萍坐在一處,張月盈便和張月芬共用一個案幾。
“哼——”不遠處傳來一聲哂笑,“我還以為多姐妹情深呢?她們就讓你孤零零地坐在最下面,等會兒太後娘娘怕是連你的臉都看不清吧?”
張月盈偏頭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許宜人趾高氣昂地走到許宜年席前炫耀:“不像我,有爹爹的偏疼,另外尋了門路,我照樣也能來這群芳宴,壓在你頭上。”
許宜年瞥了許宜人一眼,冷冷道:“許七姑娘,群芳宴并非尋釁滋事之地,凡請自重,莫要污了婕妤娘娘的清名。”
胡婕妤為宮中近年最受寵的妃嫔,本是教坊司的伶人,擅跳西域胡旋舞,以此邀寵,被納入後宮。聽聞許國公前日贈予了胡家不少金銀,許宜人能來群芳宴走得便是她的門路。
“許七姑娘,太後娘娘或許就快到了。”張月芬開口。許宜人想起自家父親的叮囑,“哼”了一聲:“便宜你了,日後我再找你算賬。”
随後,她高昂着頭走到張月盈她們斜對面坐下,一股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