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穿杭綢長袍馬褂,戴一頂瓜皮帽,胸前挂着一根懷表鍊,是個典型城中富商的打扮。
他身旁的女子穿水粉色喇叭袖右襟長襖,身下是湖綠色裙子,袖口領口裙擺處皆滾花,裙擺不大,是當下流行的款式,未曾纏足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小跟的黑色皮鞋。
模樣情理,氣質溫婉,看起來是個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大家閨秀。
薛槐給了那車夫車錢,又對車上父女禮貌地打了招呼,躬身做出個彬彬有禮的有請手勢。
中年男人看着他笑盈盈下車,不知說了句什麼,跟在他身後的女孩,分明是有些羞澀地低下頭。
接着,便見薛槐與那女子一左一右跟在男人身旁,一同進了金陵春。
眼見三人身影消失在大門内。
這廂還坐在黃包車上的攸甯,原本因為出門而歡喜的笑容,不知不覺從臉上褪去,一雙秀眉更是深深蹙起。
金陵春兩層樓,一樓是大堂,二樓是包房和雅座。這會兒已經過用餐最高峰,樓上還有空出的雅座。
小二看到少女身後人高馬大的保镖,知道非富即貴,趕緊領着人樓上安排雅座。
湘靈很快發現了好友的不對勁,奇怪問道:“攸甯,你怎麼了?”
“沒怎麼。”話是這麼說,但語氣明顯生硬得很,小臉也闆着,明顯是個不高興的模樣。
湘靈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問。
到了二樓,攸甯迅速掃了眼大廳,很快看到靠窗的一張雅座,剛剛那對父女正對着自己的方向坐着。
兩人對面的那人因為椅背的關系被擋住,但攸甯知道是薛槐。
看到相鄰雅座的食客正好吃完要離開,她便對小二指了指那座位,拉着好友做賊似的走了過去。
湘靈正要開口說話,她趕緊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不明所以的湘靈,跟着她鬼鬼祟祟在雅座坐下,攸甯示意對方點餐,自己則靠在椅背,豎起耳朵聽着鄰座的交談。
薛槐這幾日聽命在家中休養,前日林顯龍上門來探望他,忽然談起他的個人大事,說男子漢大丈夫當先成家再立業,他一個人在異鄉打拼不容易,不如考慮先在金陵安個家,男人有了家眷,回到家裡不再是冷鍋冷竈冷炕頭,才更有奮鬥的動力。
他原本是要說無此打算,但很快便意識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是否打算紮根金陵。
一個無父無母的單身漢,看上去确實隐患頗多。
于是他隻委婉道,自己如今一無所有,還沒有養家糊口的能力。
如他所料,林顯龍立即大手一拍笑呵呵道:“如今世道亂,金陵城中許多富賈,都想讓家中千金嫁個軍中才俊,像你這樣一表人才還留過洋的,放出去都是各家争着搶的香饽饽。”
“立興紡織廠的王老闆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也算是金陵名門之後,家中大小姐年方二十,先前在北京女子師範讀書,如今回到金陵,家中正欲為她尋一門好的親事。”
“這位王小姐不愛闊少小開,就喜歡穿軍裝的,隻是模樣要好點,學問也不能差。王老闆去年就托我幫他留意,可你也知,署裡那群小子,肚子裡有墨汁的,也就參謀室幾個,但不是已經成了親,就是模樣拿不出手,我哪裡好意思給人介紹。”
“最近王老闆又來問,我忽然就想到茂青你。那位王小姐我見過幾回,性格模樣都相當不錯,又讀過書,與你定然有共同話題。正好你這幾日休假,我幫你約上,你們見一面。就是見一面,你也不用有壓力。如今時代不同,盲婚啞嫁已是糟粕,還得自己相看了滿意才行。”
林顯龍這一通長篇大論,根本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當然,眼下拒絕顯然也不是明智之舉。
于是今日,他便與王家父女,在約好的金陵春見上了面。
王老闆名叫王世年,确實出自金陵大族,也是新興商人,經營的紡織廠頗有規模,在金陵排得上前幾。
女兒茹月是家中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幼弟,如今這世道,他們這種普通商賈,與其找一個門當戶對的闊少,不如找個槍杆子做倚仗。
金陵是霍家當權,以他家的實力,想與霍家聯姻,自然還遠遠夠不着,但在霍家麾下找個有前程的青年才俊,應該不難。
這也正是女兒茹月的意思。
他與林顯龍有些交情,去年托他幫忙留意,卻一直沒有合适的,直到前幾天,又去問了一回,對方忽然告訴他署裡來了個留過洋的年輕人,一表人才,剛進來三個月就立功幾次,很得霍大公子重用,如今已是督軍署一級參謀,正好還未成婚。
王世年大喜過望,趕忙讓對方幫忙約了相看。
今日這一見,雖然對方臉上還有着未消退的傷痕,卻也絲毫不影響其豐神俊朗,言談舉止更是溫文儒雅,完全不似尋常見到的粗莽丘八。
留過洋的确實是不一樣。
王世年不僅自己滿意,也瞧出女兒對人很滿意,心情不由大好,坐下來寒暄幾句後,便笑眯眯道:“薛公子,聽林參謀長說你是京兆通縣人,先前在北京城上學,正巧,茹月今年才從北京女子師範念完書回來。沒事就跟我說起北京城有哪些趣處。”說着看向女兒,啧了聲道,“茹月,你說你最喜歡的是哪裡來着?”
茹月笑着接話:“我最喜歡頤和園,皇帝的園林,如今普通老百姓,買票便能進去泛舟賞景。”
讀過書見過些世面的大家閨秀,言談舉止很是大方。
薛槐輕笑着點頭:“我倒是還從未去過頤和園,頤和園對外開放應該是民國三年,我正好離開了北京。”
茹月自然而然接上他的話:“薛公子回國後,還未回過北京嗎?”
薛槐點頭:“嗯,未曾。”
王世年趕緊笑道:“那正好,以後茹月你想去北京重遊頤和園,可以同薛公子一起。”
原本還算大大方方的王茹月,也因為父親這毫不掩飾的牽線,而忍不住露出一抹羞赧。
是那種獨屬于女兒家的嬌羞之色。
薛槐未免尴尬,拿起茶杯,垂眸輕輕呷了口茶。
而腦子裡卻蓦地跳出另一張嬌俏的臉,笑起來眼睛如月牙,明明刁蠻任性,卻又天真赤誠。
王世年見兩個年輕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急,趕緊又話鋒一轉:“薛公子,你來金陵也有幾個月了,金陵什麼最吸引你?”
薛槐放下杯子,正欲回答,忽然一道帶着熟悉馨香的身影,在他身旁坐下。
“薛公子喜歡什麼?當然是我們秦淮河的花船啦。”攸甯捏着嗓子嬌滴滴道,又故意往薛槐一貼,那張剛剛拿湘靈胭脂,塗了厚厚一層的面頰上,堆起一臉笑,露出個矯揉造作的表情,“哎呀薛公子,我說你這麼些天都沒來我們船上喝酒了,原來是受傷了,嚴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