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三月中旬,正是春寒料峭之時,北京城前幾天甚至才下了一場大雪,這會兒街邊還積着厚厚一層白。
史家胡同一幢三進大宅的朱紅蠻子門前,一個身穿陰丹士林旗袍,外罩棕色呢絨大衣的女子,從口袋中拿出手,扣響門環後,又趕緊攏了攏衣領,捧着手哈了哈熱氣。
大門很快從裡面打開,一個穿着月白短襖的婆子,道:“是霍小姐吧,我們老爺正在屋裡等着你呢!”
攸甯勾唇輕笑了笑,道:“麻煩了。”
婆子領着他進門,繞過雕花照壁,穿過積雪未散的院子,來到敞開的正房門口。
“老爺,霍小姐來了!”
裡面一個穿着灰色長袍,模樣周正的中年男人迎上來,堆着一臉笑道:“六小姐,快進來先暖暖!”
攸甯環顧四周,随口問道:“怎麼沒見陳太太?”
“哦,北城不是開了一間百貨商場麼?她一早就帶孩子出去湊熱鬧,我看天沒黑透,是不會回來的。”
攸甯輕笑了笑。
屋中燒着炭盆,攸甯被男人領着坐下,又親自給她斟了一杯熱茶。
然而攸甯此番前來,心裡有事,哪裡有心思喝茶,她目光焦灼地看向對方,道:“陳大哥,玉安的事有眉目了麼?”
上月學生遊行,政府派兵鎮壓,釀成死傷數百的慘案,舉國震驚。政府為鎮壓此事,抓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寫文章痛批當局賣國的沈玉安。
攸甯趕緊發了電報給金陵,讓父兄幫忙把表哥救出來。誰知南邊正與北方關系微妙,霍家出面,隻怕還會幫倒忙。
她隻能另謀他路,最終找到了這位在京城頗有路子的富商陳老闆。
但實際上她和陳老闆也就隻是少時見過兩次,當年對方還是謝家三公子的副官。
好在陳老闆性情爽快,立刻拍胸脯說一定幫忙。
今日接到對方電話,她便立刻趕了過來。
陳青山知道她心裡急,笑着在旁邊坐下:“六小姐,你别太擔心,我托人打聽了,沈公子在牢裡沒吃什麼苦,隻是我能力有限,沒辦法把人弄出來。”
攸甯聞言頓時面露失落,卻還是笑了笑道:“陳大哥,你能幫忙我就很感激了。”
陳青山笑呵呵擺擺手:“你也别急,沈公子不是什麼大罪,隻是眼下風聲緊,我是沒辦法,但肯定有人有辦法。我今日特意邀請了一位朋友來吃飯,這會兒應該快到了,你也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我替你引薦一下,他可是如今北京城裡人人都想拉攏的才俊,連司法總長都想招他做女婿。他為人正義,前幾日正好救了幾個學生,沈公子的事他應該也願意幫忙。。”
“是嗎?”攸甯雙眼一亮。
陳青山點點頭:“不過還得人來了,你自己與他說。”
攸甯笑:“嗯,明白。”
說完重重舒了口氣。
他和沈玉安是去年年末回的國,沈玉安在燕京大學任教,她則是給一同來中國的物理學家理查德教授做助教。
出洋幾年,國内局勢大變,你方唱罷我當場,每一派背後都盤踞着帝國勢力,而百姓生活困苦,怨聲載道。
可升鬥小民又能作何?
沈玉安不過寫了幾篇文章,就被抓入大牢。
而曾經叱咤金陵城的霍六小姐,出了金陵城,也不過是草芥一枚。
思及此,她怅然低歎一聲,端起茶杯呷了口熱茶,又伸手在炭盆上取暖。
過了片刻,院門口傳來響動,陳青山笑着起身:“應該是人來了,六小姐你坐着,我去迎接!”
“嗯。”攸甯點頭。
陳青山顯然當此人是貴客,親自走到大門口去接人。
攸甯繼續喝着茶,思忖着待會兒要如何求這陌生人幫忙。
雖然這些年在國外,與從前在霍家的日子天差地别,但求人這件事她到底還是不擅長。
就在她思忖間,陳青山豪爽的聲音在院中響起。
“茂青,你可真是大忙人,請你吃頓飯真是不容易。”
“真是不好意思,最近忙商會的事,實在是抽不出空。”
原本心亂如麻的攸甯,聽到這道低沉磁性的聲音,蓦地一怔,下意識轉頭朝屋外看去。
陳青山已經領着人走到廊檐下,笑呵呵道:“我就是随口一說。”說着,瞥到屋中已經站起身的攸甯,似是随口道,“對了,今日我府上還有位貴客,正好介紹你認識一下!”
屋外斜陽灑落,屋内光線昏沉,一明一暗,仿若被一道門隔成了兩個世界。
陳青山率先跨過門檻,隻是剛進門,發覺原本與自己并肩而行的人沒了動靜,轉頭一看,卻見男人站在台階處,一動不動。
那是一個高大挺拔,身穿黑色大衣,面容英俊,氣質穩重成熟的年輕男人。
“咦?茂青怎麼了?快進來啊!”
薛槐将目光從屋中女人身上收回,跟随他進了屋。
陳青山笑呵呵道:“來來來茂青,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金陵城霍家的霍六小姐。”又對攸甯道,“六小姐,這是從四川來的薛槐薛公子,他舅舅是川商羅遠昭,他如今在北京城替舅舅打理這邊的庶務。”
攸甯因為猝不及防,隻覺腦中嗡鳴,心如擂鼓,想要仔細打量那張久違的面孔,卻又不敢正眼去瞧,隻能暈暈乎乎地與人寒暄:“薛公子,你好!”
薛槐面無表情望着她,一言不發。
陳青山素來粗枝大葉,沒發覺兩人之間的微妙,繼續笑呵呵道:“六小姐原本是托我辦點事,但我實在有心無力,隻能将茂青你請來幫忙想想辦法。”又對攸甯道,“六小姐,薛公子前幾日救了幾個學生,你先生的事,他定然也願意幫忙的。”
說着朝攸甯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自己跟人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