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攸甯坐在颠簸的黃包車上,心亂如麻。
腦子全是剛剛薛槐的模樣。
與記憶裡幾乎沒什麼差别,隻是愈發冷峻成熟。
算起來,他已年近而立,但聽陳青山說,司法總長想招他做女婿,可見還未娶妻。
是因為當年被她和他們霍家傷害至深?
他們霍家确實對他犯了太多錯。
父親讓他家破人亡,大哥打傷他的腿,甚至差點要了他的命。
而自己更是口不擇言拒絕跟他一起離開。
她閉上眼睛,腦中浮上方才他微微跛着的右腳。
越想心中越亂。
黃包車在西交民巷的一處公寓前停下。
攸甯睜開眼睛,深呼吸一口氣,下車付了車資,朝門内走去。
她租住在二樓一個套房,剛打開門,一個穿着鵝黃色羊絨小裙,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便蹦蹦跳跳撲上來:“媽咪,你終于回來了?”
攸甯蹲下身,一把将小人兒抱在懷中:“安琪在家有沒有乖?”
一個面容和藹的中年女傭走過來,笑道:“放心吧太太,小姐乖得很。”
攸甯輕笑,是啊,安琪一直很乖。
安琪正是她當年生下的那個孩子,轉眼已經快五歲。
她五味雜陳地望着女兒,不由得又想起剛剛才見過的薛槐,旁人都說安琪長得像自己,那是因為沒見過薛槐。
安琪幾乎與薛槐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思及此,她忽然就有些憂心忡忡
薛槐那麼聰明,若是……若是讓他見到安琪,定然會猜到,到時候隻怕又是兵荒馬亂。
她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有可愛的女兒,有為之奮鬥的事業,又相互依靠照顧的表哥,是在這亂世中難得擁有的平靜安甯。
而與薛槐的過往種種,無論兩家仇怨也好,還是兩人的糾葛也罷,都已是一道這輩子不可能逾越的鴻溝。
她不希望安琪再卷入這複雜的關系。
正想着,安琪歪頭看着她,眨眨眼睛:“媽咪,爹地怎麼還不回來?安琪好想他啊!”
攸甯微微一怔,将女兒松開,笑着道:“爹地是有工作再忙,很快就回來了。”
“很快是多快?”
攸甯想了想道:“五天吧。”
安琪出生在香港,又在英國長到四歲多,咿呀學語時,都是英文環境,英文好過中文,她伸出白嫩嫩的一隻手,掰着手指數了數,嘟起小嘴,用英文道:“還要五天啊!”
攸甯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等爹地回來,天氣也該好了,我們帶安琪去頤和園劃船好不好?”
“好啊好啊!”安琪立刻喜笑顔開,小雞啄米似的用力點頭。
當年她懷孕之後,她被三哥帶去了上海,表哥沈玉安正準備去留洋,提議她跟自己一起去,正好在國外可以系統地學習物理。
為了能名正言順陪讀,也為了孩子出生方便,她與沈玉安結了婚。在國外這幾年,也多虧安表哥照顧,她才能兼顧讀書和養育孩子。
對安琪來說,沈玉安便是父親。
而沈玉安也确實是把安琪當親生女兒疼愛。
薛槐隻要想要,生兒育女,總歸是簡單事。
但安表哥這輩子卻隻會有安琪一個女兒。
所以她更不能讓眼下的生活被打亂。
陳青山這條路走不通,攸甯隻能想别的辦法,霍家在北京城自然也還有人脈,但也因為霍家的關系,眼下很難用上,好在打探消息不難。
與陳青山說的一樣,沈玉安在獄中并未吃苦頭,她托人送的吃食衣物對方也都順利收到。
她這才稍稍放心。
這天傍晚,她正從學校實驗室出來,準備叫上一輛黃包車回家,一輛黑色小轎車忽然停到她跟前。
後排座的白色車簾被掀開,露出一張溫文爾雅的笑臉。
攸甯蓦地一怔,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怎麼?六小姐不認識我了?”
攸甯眨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道:“傅大哥,怎麼是你?”
傅文賢打開車門,道:“去哪裡?我送你一程。”
攸甯倒也沒客氣,彎身坐進車内。
傅文賢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女大十八變,說實話,剛剛我都差點沒敢認。”
攸甯歪頭看他,也笑:“傅大哥變化也不小。”
傅文賢:“是不是更加英俊潇灑了?”
攸甯:“是見老了。”
傅文賢大笑:“看來還是那個厲害的霍六小姐。”
攸甯想了想,試探道:“我猜想,傅先生應該不是恰好路過這邊,與我不期而遇吧?”
當年,是他幫忙救走了薛槐,如今他與薛槐都在北京,想來不是什麼湊巧,兩人這些年應該一直在一起。
傅文賢吩咐司機開車,稍稍正色:“嗯,是陳青山找到我,同我打聽你與薛槐的有什麼恩怨,想看看能不能當個和事老,讓薛槐不計前嫌幫你救出你那位作家丈夫。”
攸甯輕笑着搖頭,既無奈又有些感動,陳青山是當真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是啊,當年父親不過是對謝三公子和陳青山妻妹庇護了幾日,對方都還記得這份恩情。
而霍家害得薛槐家破人亡,他又怎可能一筆購銷?
見攸甯沉下臉不說話,傅文賢又道:“攸甯,你和你那位安表哥結婚了?”
攸甯回神,點頭:“嗯。”
“聽說還有了女兒?”
攸甯愣了下,笑道:“是啊。”
傅文賢默了片刻,忽然話鋒一轉:“現在情況特殊,要救你那位表哥出來不容易,薛槐和司法總長關系很不錯,他要願意幫你,你表表哥肯定沒事。”頓了下,又道,“我不知道在陳青山家中,你們發生了何事,但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好好與他說說,他定然會幫你的。”
攸甯苦笑:“傅大哥,我們當年的事你是清楚的,我哪有臉去求他?”說到這裡,她遲疑了下,又才繼續,“前日在陳青山家中,他知道我有求于他,當即便拒絕,頭也不回地離開。”
傅文賢若有所思地嘀咕:“難怪?”
“難怪什麼?”
傅文賢搖搖頭笑道:“沒什麼。”
難怪這兩天薛大公子一直悶在房中喝悶酒。
攸甯想了想,試探問:“薛槐他的腿……”說到這裡,又忽然話鋒一轉,“那日你們上船後還順利吧?”
傅文賢看了看她,輕描淡寫道:“嗯,挺順利的。至于薛槐的腿,當年不是被你大哥開了一槍麼?又在船上幾日,延誤了治療,留下了點後遺症,不過沒什麼大礙。”
攸甯舒了口氣:“那就好。”
傅文賢道:“攸甯,薛槐近日都在南城的四川商會,你若想找他,可以去那裡。”頓了下,又道,“你雖是霍六小姐,但這裡是北京,不是金陵,有時候該低頭也得低頭。薛槐不是一個普通商人,他背後是衆勢力都想拉攏的川軍,你們畢竟有過情分,你要當真去求他,他不會不幫你。”
攸甯沉默下來。
過了片刻才笑道:“嗯,我明白的。”
*
與傅文賢道别,攸甯剛回到家中,便接到親友來電,說幫她打通了關系,今晚可以去獄中探望沈玉安。
她趕緊讓女傭做了幾樣好吃的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