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甯心中湧上一股酸澀,說不上是感動,抑或是怅然。
她默了片刻,又問:“那我大哥呢?你的腿因為他……”
薛槐輕笑:“他有他的立場,我和他不算私仇。”頓了下,又輕描淡寫補充一句,“他這樣的身份,注定一輩子身不由己。”
攸甯先是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又想到什麼似的,頗以為然地點點頭:“我記得小時候大哥很喜歡畫畫,後來爹送他去了講武堂,就沒見過他再拿畫筆了。或許他子承父業并不是因為自己喜歡,而是不想讓我爹失望。”
從小到大,家裡所有孩子,大哥最懂事聽話。仔細一想,這種順從隻怕并非天生,而是他隐約猜到自己身份,自覺不能辜負霍家養育之恩。
當然這些有關霍家的事,她并不想和薛槐細說。
薛槐看了看她,淡聲道:“你大哥是有本事的人,他肯定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攸甯點點頭,想到什麼似的,問:“你這次來□□你舅舅談生意,要待多久?”
薛槐道:“還不确定,什麼時候辦完事情什麼時候走。”
“回重慶嗎?”
薛槐點頭:“嗯,回重慶。”
攸甯聞言心中莫名有些失落。
卻又聽他補充一句:“等你開學,我再回北京。”
“哦。”那失落頃刻煙消雲散。
說話間,車子不知不覺抵達黃浦江邊。
兩人一前一後下車,沿江并肩而行。
黑沉沉的江面依舊繁忙,大大小小的船隻穿梭其間,船燈星星點點。而周遭的西洋建築,卻讓人仿若置身異國。
攸甯感慨道:“本是咱們自己的地盤,我們卻成了異客。”
薛槐點頭,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黃埔公園,扯了下唇角道:“是啊,英國人用我們的地建了公園,卻不讓華人進,還将華人與犬并列。”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洋人能離開我們的地盤。”
“會有那一天的。”
攸甯擡頭,借着夜燈看他一眼,低聲問:“你覺得現在這局勢到底是什麼走向?”
薛槐默了片刻,淡聲道:“民心在哪裡,局勢就往哪裡。”說着又自嘲一笑,“但其實誰也不知哪裡才是光明,不過一片混沌下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罷了。”
攸甯沉默不言。
沒錯,連她都不知何去何從,普通百姓又如何能清楚?
隻是他背後畢竟是霍家,比其他人自然要多一份擔心。
薛槐看了看她:“你也别太擔心,你父兄他們定然有自己的判斷。”
攸甯點頭,舒了口氣道:“我也做不了什麼,能照顧好自己和安琪,不讓他們擔心已經足以。”
薛槐輕笑:“嗯,你已經做得很好。”
兩人今晚都保持着幾分克制,也因為這份克制,氣氛倒是從未有過的安甯平和,仿佛兩人從未經曆過從前種種,不過是在夜晚相遇的一對紅塵男女。
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齊齊望向星星點點的江面,許久都沒再說話。
不管未來如何,至少這一刻的安心是真實的。
攸甯到底是做了母親的,不過享受片刻安甯,便忍不住想到家裡的安琪,道:“我得回去了,安琪見不到我,怕是不會好好睡覺。”
“行,我送你。”
兩人回到車上,不等攸甯報地址,薛槐已經先開口吩咐司機,然後才想到什麼似的随口問:“霍三公子還是住在原處吧?”
攸甯輕笑着點頭:“嗯,你還記得地址啊?”
薛槐也笑:“我記性雖然比不上你,但也還不錯。”
*
車子抵達霍公館大門外,剛剛過九點。
“你真不進去看安琪?”司機下車來開門,攸甯轉頭問。
薛槐道:“還是明天吧,免得打亂孩子的作息。對了,你明天早上方便嗎?我來接你們一起去吃早飯。”
“方便的。”攸甯點頭,“我九點多才去醫院,你可以八點過來。”
“行,那明早見。”
攸甯下車,原本是要目送他離開再進屋,但對方卻打開車窗,示意她先進去。
攸甯隻得揮揮手,叫來門房開門,折身進了大宅。
“講座不是才一個小時麼?怎麼這時候才回來?”
霍三公子正坐在沙發上與兩個孩子玩,見攸甯進屋,随口問道。
安琪則是立刻離開舅舅,朝母親跑過來。
攸甯攬住撲過來的女兒,随口回道:“哦,出去走了會兒。”
允南道:“你一個人晚上别亂跑,上海灘沒那麼安全。”說着又意識到什麼似的,“不對啊,剛剛有汽車聲音,誰送你回來的?”
“一個朋友。”
允南狐疑地看向她:“你在上海還有老朋友?”
“我怎麼就不能有朋友了?”
允南挑挑眉笑道:“也是。”
攸甯想了想,到底還是如實道:“是薛槐。”
這回輪到原本已經相信她是遇到朋友的允南一怔:“薛槐?他怎麼在上海?不會追着你和安琪來的吧?”
攸甯先前在信中告訴他,薛槐已經發現安琪的事,隻是并未說過兩人有何打算。
“人家是來這邊談生意的。”攸甯聞言好笑道。
允南問:“所以與隻是偶遇?”
攸甯當然知道不是偶遇,卻也隻是笑了笑道:“這有什麼重要,他既然知道我在上海,總會來找我的,畢竟安琪在這裡。”
允南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們霍家是對不起他,但他并未太計較。你也早自力更生,不再依靠家裡,要真想和他再續前緣,三哥是支持的。”
攸甯臉上蓦地一熱,欲蓋彌彰輕咳一聲:“什麼再續前緣?我和他也就是因為安琪才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