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文辛匆匆換了外衫行至侯府正門時,老管家已經帶着下人執燈候着,長風也正與一個圓臉的太監相談甚歡。尚未等他開口,一陣銅鈴聲遠遠傳來,随後便是踏踏的馬蹄。二十幾個黑衣黑甲的護衛騎在馬上,簇擁着甯王所乘的馬車,慢慢停了下來。
“王爺駕到,臣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不等車架完全停下,林文辛就趕忙上前,朗聲言道。為表尊敬,他微微躬身,拱手為禮,雙眼也隻看着地下,做足了禮節。
不及片刻,就聽到一陣腳步聲響起,知道是正主來了,他愈發恭敬,将頭垂得更低,剛要再度彎腰行禮,小臂就被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他微微一怔,尚未反應過來,耳邊便響起一道清越好聽的聲音。
“林将軍客氣了,将軍為國征戰,立下蓋世之功。歸京數日,本王都未曾得空前來恭賀,已是十分失禮。今日深夜叨擾,更是冒昧,還請将軍莫要見怪”。
宋君謙看着眼前身着藍衫,低首垂眸,整個人似被籠在無邊夜色中,看不見半分神色的少年将軍,心中惋歎。他快步上前,趕在這人再度行禮之前,扶住了他。雖然自覺孟浪,甚是難為情,卻還是堅持握住這人的小臂往前帶了一步,讓下人們手中暖黃的燈光也能為他驅走幾分黑暗。
“不敢不敢,王爺折煞末将了”。林文辛一時不察被人帶着往前移了一步,心裡大為吃驚,連忙口稱不敢。他戍邊多年,對盛京城的這些達官貴人實在是不甚了解,與甯王更是素未蒙面,一時間倒是拿不準這位殿下如此态度,是否另有深意。
他不自覺地看向甯王還放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月光下隻覺得這雙手甚是白皙,手指雖不算瘦長,骨節卻很分明,明明托着自己的力道堪稱輕柔,手背上卻依舊有青筋鼓起,像是出了多大的力……
或許是他戰場上呆久了,目光自帶幾分銳利,宋君謙有些受不了地幹咳一聲,收回了自己的手。
林文辛也倏然回神,發覺自己行為不妥,一時間連耳根都紅透了,偷偷擡了擡眼,也不敢細瞧。隻覺得甯王殿下實在是生得長身玉立、面若冠玉,在夜裡甚至白得有些發光,可偏偏那一雙耳朵卻又透出幾分嫣紅,再往下就是薄唇……
他後知後覺得移開目光,耳根燒得愈發厲害。一時間二人俱都望着地面,沉默不語。
兩邊的下人都已經看呆了。
長風一開始還很鎮定,想的隻是這盛京城的水土可真養人,這位甯王殿下長得真好看啊,皮膚白得跟上好的羊脂玉似的。哪像他們在邊關風吹日曬的,就是原本還稱得上白皙的主子,如今也沒比他這糙漢好到哪兒去。本來自家都看慣了,今日猛地和甯王殿下這麼一對比,不僅是他,就是他餘光掃到的老管家,也是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
這也就罷了,畢竟武将麼,糙一點也正常。可當他看見自家主子耳根都燒紅了的時候,那可真是一臉活見了鬼的表情。
就這?就這?
就被甯王殿下隔着衣服扶了一下手臂,在戰場上揚鞭催馬,殺敵如同砍瓜切菜般,眼睛眨都不眨的主子,這就害羞了?
長風心裡翻江倒海,回想起他們三人在軍營裡和一幫軍漢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自家主子親眼看着數十個壯漢赤膊摔跤,眼都不眨,親耳聽見衆人酒後開些葷素不忌的笑話,眉都不挑的往昔,一陣恍惚……
如果說侯府這邊的下人還穩得住,那甯王的親衛們可就誇張多了,原本穿着一身黑,黑黢黢看不見面容的壯漢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那眼珠子都亮的吓人。
平安的手顫顫巍巍地撫上了胸口,狠狠瞪了一眼滿臉好奇的王府侍衛,心裡止不住的叫苦。
這這這,怎麼還上手了?怎麼還臉紅了?怎麼還抓着不放了?
王爺、林将軍,你們這是害羞嗎?
林将軍,您可是一力收複北境,平息了邊關二十餘年連綿戰火的猛人啊,怎的被人一碰就臉紅?還有王爺,就算林将軍姿容俊秀、氣質不俗,那也是個男子啊,伸手去扶也就罷了,怎麼還不撒手呢?
莫不是……
一想到某種可能,平安隻覺得自己搖搖欲墜,委實承受不住,一把抓住隔壁長風的手臂,手指一個用力。
“嗷”的一嗓子,長風登時往旁邊移了兩步,痛的龇牙咧嘴。他這一聲痛呼,也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咳,”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長風吸引去了,林文辛自覺有些丢臉,幹咳了一聲“長風在邊關呆久了,不通禮數,實在是失禮了,還請王爺莫要見怪”。
“哪裡哪裡,武将向來率直,小将軍看來也是性情中人,甚好,甚好”恰好看見平安伸手掐人的宋君謙,嘴角一抽,幾欲掩面,隻得幹笑着拱手。
想到今夜的來意,他微微斂容,從袖中拿出禮單,雙手奉上,正色道:“本王此次為恭賀将軍而來,這是阖府上下一點心意,區區薄禮,還望将軍莫要推辭。”
林文辛也知道自己這番推脫不得,連忙恭敬接過,笑着邀請:“多謝殿下,如此,末将就厚顔收下了。殿下來得匆忙,府上未曾來得及置辦席面,但我已命人準備了茶果點心,還請殿下略坐一坐,用些茶水,去去涼意。”
說完,他又自覺不妙,心裡暗忖:這話說得,豈不是在埋怨這位來的太過冒昧?不禁懊惱,怎麼當了幾年武将,回來連話都不會說了。
“多謝将軍美意,隻是今日夜色已深,我實在無顔再多加打擾。這茶,還是改日再喝吧”宋君謙微笑着拒絕,時辰确實不早了,他并非故意掃興,也不是端着親王的架子,若是可能,他更願與林文辛圍爐煎茶,秉燭夜談。
隻是,明日的朝會定然有一番風波,林将軍前途難料,自己的身份又确實敏感,此刻與他交好,反而是害了他,可若是就這樣離去,心裡也實在難安。
猶記歸京那日,他也随着百官出城相迎,林将軍銀盔銀甲,全身披挂,端坐于駿馬之上,身後便是數十萬平西鐵騎,旌旗獵獵,寒光點點。縱然是下馬見君之時,也隻覺得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令人難以直視。
而今,他脫去戰铠,隻穿一身常服,夜風瑟瑟,吹動外衣,更顯單薄,看上去分明是一個身量不高的俊秀公子,哪裡像曆經百戰的将軍?
可偏偏就是這麼一副堪稱瘦弱的身軀,東征西讨,八年戎馬,護住了搖搖欲墜的邊陲,扛起了西北三城的重擔,支起了大炎的脊梁。
想起這幾日盛京城明面下的暗流湧動,宋君謙忍不住咬了咬牙:
踏着屍山骨海,百戰而歸的将軍,本該榮耀加身,加官襲爵。卻偏偏有人要用一些鬼蜮伎倆将他架在木堆上烤。
憑什麼?
大廈将傾,國如累卵之時,滿朝公卿退縮不前,偏要他舍生忘死,戰場厮殺,做一個刀頭舔血的羅刹将軍,等到硝煙散去,山河安甯,卻不肯放他做一個安享太平的普通人,還要他引頸就戮,承擔起欺
君的罵名?
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該如此,不該如此!
他護的是炎國的百姓,保的是宋家的江山。
可到頭來,高高在上的帝王對他冷眼旁觀,諸位皇子暗地裡推波助瀾,自己一介閑王,既無實權又無威望,想要為之奔走也不得其法,一開始嘗試着拜訪了幾位官員,碰了一鼻子灰不說,宮裡那位也大為不喜,連累母妃也受了些窩囊氣,無奈之下隻能派人勸誡:追随大流,早早的送上賀禮,莫要做一些多餘的事。
皇兄貴為儲君,亦有心相助,卻也在今早,派人相告事不可為,言語中更是勸告他不要固執地趟入這一攤渾水。
四處碰壁,無力回天,他滿懷着一腔郁氣去了奉國寺,卻連了塵師父也勸說他隻求心安,不可強求。
隻求心安。
好一個隻求心安!
若他當真裝聾作啞,袖手旁觀,内心如何能安?
宋君謙捏緊了拳頭,隻覺得心中一股無名火起,燒得他整個人都焦躁不安。看了一眼因為他的推辭正有些無措的林文辛,強捺下滿心煩躁,放柔了聲音:
“聽聞皇弟他們前來拜訪,為表敬意都為将軍另備了一份禮,隻是我向來不通俗務,又不喜什麼古玩珍寶,實在是不知道該送什麼才不唐突,倒是今早去奉國寺,得了一物,恰好送予将軍”,他頓了頓,露出幾分笑意,安撫住有些不安想要說話的林文辛“将軍莫要推辭,不是甚貴重之物,還請稍待,我去車上取了便來。”
說罷,他留下滿地疑惑不解的人,自顧自走向馬車,掀起車簾,取出袖中已然被體溫捂熱的幾卷經書,随意地扔在車上。
他自幼跟随師父修習,雖然沒什麼悟性,但早晚功課,辯經修行從未落下,佛家經義也總是爛熟于胸的。
回到京城後,因不耐與人周旋,也是為了避嫌,常以修習佛法為由,閉門不出。又因為了塵師父是當代高僧,名聲響亮。久而久之,衆人都以為他在佛法一道上頗有造詣。偶爾為了靜心謄抄的經書,作為禮物相贈,也大受歡迎,倒是省了許多人情往來的花銷。
此前得勝的消息傳回,将士們尚未歸京,就有不少人暗示他親手抄寫些經書,當做禮物贈與林将軍,也頗拿得出手。他當時并未多想,甚至覺得是個很好的提議。為表誠心,難得規規矩矩地沐浴焚香,淨手抄書,一應過程均未假于人手。
可等到京城外的驚鴻一面,便覺得這些經書實在是與這位将軍不相配,待他察覺那些人讓他贈經的所謂深意,心中更是膈應。今早他本欲将經書供奉于佛前,甯可失禮也不願送來作踐這人。可偏偏臨下山時,師父卻又讓他帶上。言道,送與不送,都在于他自己。
送,便是順水推舟,除了林将軍難堪,其餘都是皆大歡喜;不送,便如逆水航船,吃勁不說,更怕是白白用力一場,反而落得個兩頭埋怨。
袖中薄薄的幾卷經書好似重于千斤,映照出他的無能與遲疑。他糾結了一路,為難了一路,一直到林文辛邀請他進府飲茶前,都躊躇着,定不下個主張。
此刻,他終于拿定主意,将經書随意抛去一邊。心下一寬,随後便長出了一口氣,雖然有些懊惱另一份禮物太過寒酸,卻仍是含笑提着,走下了馬車。
于是,林文辛此刻眼前所見的,就是甯王殿下手提着一籃鮮桃,嘴角含笑,款步向他走來。饒是他見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不禁怔愣住了。直到甯王行至他的面前,才将将回過神來,嘴上喊了一聲殿下,眼睛卻還忍不住往籃子上瞟。
還真就是一籃桃!個個都有孩童拳頭大,桃皮粉白,頂部還帶着嫣紅,看着就新鮮。在這秋意漸濃的日子裡,更顯難得。
可再怎麼難得,也改變不了這就是一籃桃子的事實啊。堂堂皇子,一品親王,初次登門拜訪,鄭重其事地給他送了一籃桃?
再聯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以及桃子這種多少帶點不明色彩的果子,林文辛的臉上也漸漸露出幾分古怪之色來。
不止他臉色有異,在甯王下車時就看出籃中何物的長風更是嘴角一抽,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平安,總覺得那張胖乎乎的圓臉上表情甚是複雜,不自覺地摸了摸現在還疼着的手臂,離他更遠了些。
平安自然也察覺到了身邊這位小将軍的動作,卻沒有心思去管,他的嘴巴張了又合,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敢發出聲來,隻覺得晴空一個霹靂,耳邊嗡嗡作響,腦海裡山呼海嘯,地崩山摧,隻餘下四個血淋淋的大字:
分桃!
斷袖!
天唉,平安心裡止不住叫苦,不管王爺有沒有這個意思,這事兒一傳出去,保管有人添油加醋,過不了幾日,這風言風語就能傳遍大街小巷。屆時,宮裡那位追究下來可怎麼交待喲,若有那黑心肝兒的拿此事大做文章……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他心裡糾結,腳下急吼吼地邁開步子,還沒等到他走近,就聽見自家王爺開了腔,隻能頓住腳步,一臉無奈的站在原地。
“奉國寺的後山長有幾棵百年桃樹,在寺中僧人的精心照料之下,一直到深秋都能有桃子成熟,這幾棵樹結的果子氣味芬芳,甘甜可口,産量卻不豐,我今早去寺中拜訪,恰巧遇上今年最後一批果子,”宋君謙擡起手中的竹籃,頗有些得意地晃了晃,“京城的桃子向來受歡迎,隻可惜林将軍久居西北,回京的時候又正逢暮秋,鮮桃早已下市。我今日便借花獻佛,也讓将軍嘗嘗這份甘甜。”說罷,含笑将竹籃遞過去。有些孩子氣的動作讓他的眉目更加鮮活,倒是褪去了幾分皇親貴胄的貴氣。
林文辛又是感動又有些好笑,想起眼前這位王爺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一歲,神情愈加溫和,眉目間也染了幾分笑意,他别過臉輕咳了一聲,随即正色,雙手接過竹籃。
“多謝殿下相贈”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微臣确實已經多年不曾再嘗盛京城的桃子了,殿下有心了”。
“是是是,為了送給将軍的這份禮物,王爺真的是思慮了許久,”站在原地的平安早就耐不住了,他三兩步走到甯王身後,不等宋君謙開口,就已經大逆不道的拽住了他的袖子,抱着必死的決心,閉上眼一頓亂吹。“我家王爺素來最為欽佩保家衛國之士,常在府中稱贊将軍忠肝義膽、年少有為,堪稱國之砥柱!定遠大捷的消息傳回,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将軍還未歸京,便已經開始思慮送什麼賀禮才好,送金送銀怕您覺得俗氣,古玩珍寶又怕您看不上眼,王爺當真是千挑萬選,生怕怠慢了将軍!那奉國寺的桃子,曆來都是珍品,不過這山上的高僧們脾氣可怪,佛門聖地更是不願沾染錢鈔,這桃子從來都是送予香客中的有緣人嘗嘗鮮,便是宮裡的皇爺也是難得嘗到。王爺也是托了了塵大師的福,才得了這麼一籃,這不,一回城就給您送來了。”
平安一邊嘴裡不停,一邊死死地揪住自家王爺的袖子,生怕他再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舉動來,心裡苦的跟吃了黃連似的,還要話裡話外的提醒這位祖宗時候不早,該走了。
“山路難行,盛京城中又不能跑馬,左右耽擱下來,時辰就不早了,明日又有大朝會,隻能夤夜來訪,故而王爺當真不是故意失禮。深夜打擾将軍休息,萬望見諒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