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熱鬧了一天的武安侯府也漸漸歸于寂靜。終于送走了前來攀關系的一衆官員,長風揉了揉自己已經笑僵了的臉,一路小跑進侯府後廳,也顧不得喘口氣,張口就抱怨:
“可算是把這位侍郎大人送走了,真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也忒能說了”這彎彎繞繞的話一套又一套,将軍又稱病不出,他這個習慣了直來直往的武夫實在是不知道怎麼應對,除了點頭就是傻笑,可把他累壞了。
“哦?我聽侍劍說,你今天可是威風透了,三品的侍郎對你客客氣氣,一個勁兒給你塞銀子,就連超品的侯爵見了你都要喊聲小将軍,”見他故作一臉苦相,這幾日一直愁眉不展的林文辛也不禁有了笑意,伸手遞過去一杯溫茶,故意打趣道“這般地位,可比在邊關吹冷風,強多了。”
“就是就是,我看長風哥你可樂在其中了,和人家聊得有說有笑、有來有往的,我去給你們添茶的時候看見你笑的喲,見牙不見眼”性子一向跳脫的奉劍這幾日一直被拘在府裡,早就憋壞了,難得見主子展顔,有了玩笑的心思,可不得趕快幫腔。
這一番話直說得長風苦笑連連,趕忙一仰脖喝幹溫茶,放下茶盞,對她連連拱手: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别胡說,那些當官的,一個個比湖裡的魚都滑溜,說句話恨不得繞十八個彎,我這幾天下來,可真是頭暈眼花,看見個送禮的就打哆嗦。”
“怕不是被人哄得高高的,激動地打擺子吧?”
“嘿 ,怎麼說話呢?”
“行了行了,”眼見着兩人開始拌嘴皮子,越說越不像話,林文辛哭笑不得,趕忙攔住話頭“忙活了一天也不嫌累得慌。我看天色已晚,明早還有朝會,吩咐廚房早些傳膳,用過之後都去歇息吧。”
“唉,瞧我,都把正事忘了。我現在就去找廚娘”長風臉上一紅,一拍腦門,也顧不得和奉劍拌嘴了,火急火燎地往廚房跑。心裡着惱,腳下就沒了分寸,跑得太急,差點沒被門檻絆個跟頭,引來了奉劍好一陣嘲笑。聽到笑聲,在邊關已經能和老兵油子打成一片,什麼葷話都說得出口的小侍衛更是連耳根都紅透了。
到底還是個孩子。
見他這幅羞窘的樣子,林文辛也不禁笑着搖頭,難得露出了幾分開懷。
這幾日他心裡一直惴惴不安,坐卧不甯。皇上對他榮寵太過,太子又親自送禮過府,上行下效之下,百官們更是絡繹不絕,整個武安侯府如同烈火烹油。為此他特意稱病不出,除了幾個皇子,其餘的都讓長風去打發了。縱是如此,明日金殿上那些素來看不慣武将的言官,想來還是要參他一本。
官員之間言語攻讦,不痛不癢的倒也罷了。隻是陛下春秋仍盛,太子殿下的位置卻坐得越發不算穩當。這些年自己雖身在邊疆,但這朝堂上的龍争虎鬥卻也有所耳聞,皇子中怕是不少都起了争奪的心思。此番歸來,他這得勝的武将,也進了有心人的眼中。
偏偏他身份特殊,生死榮辱不過陛下一念之間,實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怎敢再摻和到這種事情之中?這些拉攏當真是讓他疲于應對,可這些皇子親王的,他又實在是開罪不起,思前想後之下也隻能裝聾作啞,言語含糊,盡力糊弄過去。
想是明白了他的态度,後來過府的幾位皇子,臉上的笑容實在是讓人心底發涼,他想着中庸保身都不得罪,可這盛京城中最有權勢的幾個人怕不是都被他得罪了個遍……
難啊。
武安侯府,世代為将。父兄常年戍邊,他卻是自幼長在京城。邊關苦寒,戰火連天,初到定遠時,連夢裡都在懷念盛京的繁華安甯。可如今真回到了這裡,方知未必刀劍才能傷人,這盛京城與他記憶中的已是大不相同,這裡的風似乎比邊關還要凜冽,吹得他透骨生寒。
歸來不過區區數日,他就已經開始想念邊關了。
不該回來的。越是細想,越是後悔,林文辛揉了揉額頭,用手掩住嘴角露出的幾分苦澀。
當年黎國扣邊,定遠城外一場敗仗,四十萬大軍血染疆場,父兄力竭而死,林氏一脈盡皆殉國,本就體弱的娘親聞此噩耗驚悸而亡,偌大的武安侯府竟隻剩下一個将将十六歲的他。
定遠失守,大炎西北再無重鎮能阻擋黎國鐵騎,敵軍連下數城,氣焰橫驕。戰報傳來,武将勳貴們兩股戰戰,不願領兵上陣,禦史言官們倒是個頂個的蹦高,張口奪爵閉口抄家,哪還顧得林氏滿門屍骨未寒?
娘親的靈堂未撤,外面的風言風語就已傳得滿城皆是。雖說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但陛下尚未下旨申饬降罪,幾位曾與父親稱兄道弟的故交就已對侯府中人避之不及。可惜當年自己實在是年幼,尚未看透這人情冷暖,因而滿懷悲憤,憋着一口氣要讓黎國血債血償,不堕父兄威名,重現侯府榮光。
然而彼時,他既未全身披挂上過戰場,又不曾在京中傳出什麼名号,不過是個世人眼中乳臭未幹的無名之輩,想要從軍何其艱難?為此他捧着禦賜鐵劵在宮門外跪求了一夜,願從步卒做起,又立下了諸多軍令狀,才被陛下恩準跟随平西大軍開拔。
軍情如火,大軍不日就要出發,萬萬不會為了他贻誤時機。他隻能匆匆将娘親的遺骨焚了,裝于一隻小小的陶罐中,盼望能平安到達定遠,遵循遺願,将她與父親合葬。又因為自覺此行十死無生,幹脆将侯府産業全部變賣,将大批奴仆放了身契,遣散出府。隻留了一些實在不願歸家的老人守在京城。
如今想來,自己當年慌裡慌張、手忙腳亂的樣子當真不堪,若不是有老管家坐鎮,一應忠仆幫襯,隻怕要被京城裡的人精們狠狠地扒下一層皮來。
饒是如此,因為太趕時間,許多東西還是賤賣了。倒是這次他得勝回京,那些商鋪田莊又被前來拜訪的人兜兜轉轉送回了他的手上,粗粗一算,怕是還要多上幾分,其中意味當真是讓人失笑。
這麼多年軍營曆練,他終究不再是個不通人情事故的莽撞之人,雖然心中膩味,到底還是默認長風收下了這些賀禮。
事後,長風也曾笑言,收下禮物之時,這些人俱是喜不自勝,好幾個臉上都樂開了花。
因着這場大勝,如今的侯府聲勢煊赫,在京中算得上一等一的勢力。他們自以為奉些金銀便能重新交好,實在是再合算不過。殊不知他這平西将軍也是個面子貨,明日早朝過後,不知這些下了大本錢前來攀關系的故交們,可還能維持住幾分喜意?
想到此處,林文辛不禁微微搖頭,暗笑自己當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自己這般身份,尚且不知明日能不能過關,倒是替别人擔心起來了。
當初從軍匆忙,慌亂之下連爹娘的定情之物也都留在了侯府。這些年每去到定遠城郊外的墳茔,心中總是懊惱不甘。
大軍得勝之後,他本該假死遠遁,偏又想起此事,鬼使神差般跟随天使回京獻俘。而今為了這些死物困在侯府,前途難料,當真是自作自受。
若隻有自己倒也罷了,縱然聖上發難,大不了飲刀成一快,也算不得什麼憾事。可長風、奉劍,這些年随他受盡了邊塞的風霜、吃遍了從軍的辛苦,他早已視為手足同胞。還有府中的的管家和一應舊人也是從小就看着他長大的。聖心難測,要是陛下當真容不得他,這偌大的武安侯府,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這些人都為了他的一念之差受到連累……他才真的是萬死難辭其咎。這幾日,隻要一想到此處,當真是又愧又悔,心急如焚,恨不能時光倒流,一刀劈了當初那個鬼迷心竅的自己,死物再重要,又怎會重得過人命?
眼見着闖下這等大禍,頭頂好似懸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自己又怎能不坐卧不甯,寝食難安?
想來,府中衆人或許雖不明白即将面對的是怎樣艱險的一個局面,但是他的心不在焉卻一直被他們看在眼裡,這幾日少有打擾。為了逗他開懷,曆經風霜已然穩重可靠的長風、奉劍更是扮作當初年少的樣子,故意插科打诨,費盡心思說些俏皮話。往往話音未落,臉就紅了個透,當真是難煞他們了。
林文辛歎了口氣,将右手覆在眉間,一聲苦笑。隻覺得胸中憋悶着一股氣,滿嘴都是腥味,恨不能嘔出一口血來,将那郁氣消去幾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