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強咽下胸中濁氣,自覺掩飾得不錯,一旁的奉劍看見了卻心下一沉,不明白為何這種堪稱無奈的苦笑會出現在主子的臉上。
他們主仆三人自幼一起長大。主子生得一雙杏眼,又天生愛笑,想要什麼,阖府上下就沒有不依的。不管闖下多大的禍事,隻要軟下語氣求饒,最是嚴厲的老侯爺,也是連一根手指頭都舍不得碰一下的。
侯府出事後,他們三人一同從了軍。初到軍營,不僅領兵的幾個将軍沒個好臉,營中的莽漢也總是以貌取人,嘲笑他們長得面嫩,沒有男子氣概。哪怕後來被他們在演武場上狠狠教訓了幾頓,心中也是不服,暗地裡還取了些不好聽的花名。
為了不被人看輕,主子戰場厮殺時從不手軟,殺得多了,心就硬起來了,面容也越來越硬,再難有個松快的表情。
生命總是令人敬畏,征戰之人見慣了鮮血,看淡了生死,總覺得再難輕易勾起笑容,可如今已然回到了安甯繁華的盛京城,為什麼臉上的愁容不減半分,眉間的折痕卻愈來愈深呢?
八年戎馬、幾經生死,立下了赫赫戰功,而今大仇已報,強敵已潰,奉劍實在想不通林文辛在憂煩些什麼,似乎自從回了盛京,進了侯府,通身就褪去了喜意,隻剩下滿心的惶然。
他向來愚笨,不能為主子分憂,在邊關的這些年也沒有什麼長進,可看着這樣的主子也實在是心疼,不禁出言勸道:
“主子,天色這樣晚了,您就不要再挂心那些煩心事了。廚房早就備好了一鍋老母雞湯,現下裡正在竈上滾着,長風哥過去隻要讓廚娘趁熱下一把細面,廢不了多少時間。這大風天,熱湯熱面的吃了也能舒服些”說着他又想到了剛才長風狼狽的樣子,沒忍住眉目一彎,假意抱怨道“要真的隻靠他去廚房吩咐,三更天,您能吃上都夠嗆。”
“你啊,怎麼這般促狹?”
“那我說的是實話嘛,他本來也是個馬虎性子,大事上不含糊,可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總像缺了根筋。”
“是,還是你做事細緻,最貼心了”被奉劍這三分真心七分故意的誇張語氣逗笑了,林文辛再也繃不住臉,面帶着笑容,用手指杵了一下這個鬼機靈的額頭。
也罷,事情到底還沒走到不可轉圜的地步,前路不明,他自己多加小心便是,何苦再讓别人為了這尚未定論的事去惶惶不安呢?
“走吧,咱們到前院去等一等長風”。
“哎,那我先去廚房催一催他”看見他眉目漸舒,奉劍也開心的很,扭身就往外面走去。
林文辛一愣,剛想開口,奉劍就已經急匆匆走出了後廳。見此情形,他也隻能笑着搖了搖頭,咽回嘴邊想要阻攔的話。
罷了,這家夥風風火火的性子,這麼多年也一直沒改,真讓人頭疼。
心裡假意抱怨着,眉眼間的笑意卻一直沒有褪去。他直起身來,也跟着慢慢走出了廳堂。
行至庭院中,隻覺得秋風陣陣,涼意襲人,院中的桂花樹應該已經開了,夜風送來了淡淡的香氣,煞是好聞。
夜色深沉,府中已然點起了燈燭。
他剛搬回侯府沒幾天,一應器具尚未添置完全,院中的石燈略顯老舊,昏黃的燈光也不明亮。但他此刻并不覺得昏暗,天上的圓月,明滅的星子,照得前路亮堂堂的。
夜涼如水,淡香盈盈。值此月明星稀的秋夜,林文辛隻覺得心胸為之一闊,再多的煩惱此刻都被抛之腦後。想起廚房中滾着的湯面,喉嚨不自覺地滾了滾,加快了腳步。
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卧且加餐啊。
真的有些餓了。
但這頓飯他是注定不能安穩吃上了,他剛在正廳坐下,就看見長風奉劍二人聯袂而來,臉上的神色也說不出的古怪。
“怎麼了”林文辛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你們兩個這是什麼表情?”
“哎”說實在的,長風也覺得有些離譜,他撓了撓頭“主子,甯王的太監總管到門口告知,說是甯王殿下攜禮拜訪,恭賀主子得勝回京。”
“現在?”
“是,說是甯王的馬車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就要到了。”
話音落下,主仆三人面面相觑。
這事兒吧,的确有些奇怪。若說是為了恭賀,他們回京也已經過了六七日,侯府的大門一直敞着,何苦拖到今天?若說是為了其他,他們與甯王府素無來往,這非親非故的能有什麼值得甯王親自走這一趟?
算算時間,一更已經交過了,若是平民百姓早就已經準備安寝了,哪有人放着青天白日的,不正大光明的拜訪,反而深夜前來叨擾的?況且甯王是當朝皇子、一品親王,武安侯府又身份敏感,在這節骨眼上如此行事,難道就不怕引來猜疑嗎?
這位王爺怎會做出這等堪稱失禮的冒昧舉動?
林文辛皺眉思索,卻也難以在一時間揣測出甯王的來意。心下猶疑,不禁怔忪了片刻,卻又很快醒過神來,連忙吩咐二人:
“不管如何,甯王車馬将至,奉劍你去讓人準備好香茗茶點、各式果子,務必要精心,要挑最好的。長風,你快去幫福伯打開正門,挑幾個機靈的下人提上風燈在門口相侯,我随後就到。”
話音剛落,二人俱都拱手稱是,各自急沖沖地出去安排諸多事宜了。
至于他自己,因着一整天都未出門見客,身上的衣服雖還算得大方得體,到底不夠正式。為了以示尊重,還是去重換一身吧。
皇室中人,再怎麼小心應對都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