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了閉眼,強捺下心中種種不平,偷偷看了眼林文辛。
年少的将軍肅着一張臉,任由同僚們冷眼瞧着,指指點點,全然不顧周邊的武将已經默默遠離,依舊站立如松,似乎并未把這些攻讦謾罵放在心上。
這般态度自然引起言官們的不滿,當即有人冷眼睨着,諷笑一聲:“林将軍,适才方監正言說上天示警,我大炎有牝雞司晨之患,秦尚書亦告發你是女子之身竊居官位,滿朝文武都在議論,你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正是如此,聖天子在上,林将軍理應為我等解惑!”
“何須他自證,是真是假,一驗便知!”
此言一出,朝堂頓時靜了下來,不少人都面露古怪,這等事情要如何檢驗?莫不是還有人敢讓平西将軍當衆脫了衣服不成?
那不曾過腦就說出此言的禦史此刻也自覺不妥,一張臉臊得通紅,讷讷了半晌也再吐不出個完整的句子來。
沒用的莽貨!
秦康業暗自皺眉,眼見着朝堂氣氛被這個莽貨攪得愈發古怪,卻再沒了他預想中的咄咄逼人,大為光火。隻好再次上奏:
“陛下,此事既牽扯到星象異變、國祚延綿,若是成真,又有損我□□威嚴,動搖我大炎國本,臣等心中實在是惴惴不安。因而雖自知于理有虧,老臣亦要懇請林将軍,請将軍以江山為重,為我等解惑!”
“秦尚書……”
宋君謙實在是無法忍受這個老匹夫如此冠冕堂皇的以家國大義為借口行逼迫之實,出言喚了一聲,其餘的話尚未來得及出口就被打斷了。
“陛下……”林文辛走到金殿中央,躬身行禮之後,雙膝跪地:“臣,萬死”。
言罷,将腰慢慢彎了下去,以頭觸地,等候帝王的發落。
似是沒想到他承認的這般利索,秦康業難得有些發愣,原本已經打算幫腔的一應官員也是一怔。尚未等他們反應過來,右班裡幾位武将已經忍不住了。
武将大多不善言辭,最怕與言官對上,因而剛剛言官們蹦高時,都不耐煩與之争辯。可現下眼見着老侯爺唯一的血脈,跪伏在地,不敢擡頭的樣子,也難免生出幾分不忍。
雖說為官者明哲保身為上,可他們之中有好幾位也曾在老侯爺麾下效力過,是受過林家恩惠的,戰場上那可都是過命的交情!
為人在世當講忠義,縱然人微言輕,并不能左右今上的意願,但豁出臉來為故人遺孤講幾句好話,求個從輕發落,卻是應有之義。
“陛下……”
再怎麼憨直也知道此刻不能一窩蜂湧上去,落得個逼迫聖意之嫌。武将們好不容易推出個興安伯作為代表,老爺子抹了把胡子,暗歎一聲,剛走到金殿中間彎腰行禮,喚了一聲陛下,就被秦康業強行打斷。
“林将軍,這是認罪了?”他似笑非笑得瞥了一眼興安伯,“既如此,事态已明,陛下自有聖斷;伯爺年事已高,還是不要蹚這趟渾水為好。”
“秦大人好一口伶牙俐齒,更兼一副玲珑心肝。我尚未開口,就被堵了回來。想來是非曲直秦大人張口便能定論,竟是容不得我說上兩句。也罷,大人既好意勸告,老夫也就不再張嘴讨嫌了。”
秦康業眉頭一跳:這老家夥是給他上眼藥呢!
平常文武之間鬥嘴,那位不會放在心上,甚至還頗有幾分聽之任之。可要是誰真的敢堵住武将不許開口,可就是誅心了。
“伯爺說笑了,下官一時心急,說錯了話,倒是讓您多心了,改日必定帶上兩壇好酒,去您府上賠罪。”
秦康業笑着對興安伯一拱手,姿态很是恭敬。不等老伯爺回答,又搶着對元和帝深施一禮。
“陛下,林文辛如此行事,已然是認罪,望陛下聖裁。”
“陛下,林将軍勞苦功高,而今不過是跪下請罪,尚未言及事由,秦尚書等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他置之死地,實在令人齒冷!軍國大事,老臣不敢妄議,隻求陛下看在他林氏世代戍邊、滿門捐軀的份上,從輕發落。”
興安伯說罷,顧不上自己已經年邁,跪下懇求,因着心急,失了往日的冷靜。雙腿實實在在地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疼得半晌都直不起腰來。
白發蒼蒼的老将軍如此作為,不僅讓武将動容,就是向來瞧不起武将的文官們也不禁心有所感,一時沉默。倒顯得站在一旁的秦尚書咄咄逼人了起來。
秦康業站在殿中隻覺得同僚們的眼神如有實質,饒是為官多年,練得一副臉皮,也經不住被人這般相瞧。更何況,他雖然看不清元和帝的表情,但帝王久久不發一言,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态度并不明朗。若是以往,向來奉行中庸之道的自己,此刻早就該知難而退,保全自身。隻可惜,如今他已被迫在諸多皇子中做出了選擇,這上面交待的事情可容不得退縮一步啊……
想到此處,他就恨不得打死家中的逆子,若不是那個孽障酒後失德打斷了戶部左侍郎家二公子的右腿,自己堂堂六部天官,又怎會放着純臣不做,在此刻站隊,去充當别人的馬前卒?
從龍之功哪是這般好得的?其中艱險,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當今春秋正盛,五皇子又非嫡非長。若想登位,何如登天?他不過是剛剛和那邊有了些許默契,這得罪人的事情不就甩在自己肩上了嘛?
平西将軍一事牽扯甚多,若不是上面的指使,他何苦去當這個出頭鳥?更何況,林文辛以女子之身,立下這等功勞,他心中也不是沒有欽佩之意的……
可惜了,泥菩薩過河,他是自身難保。這個時候,無謂的恻隐之心,除了自增煩惱,毫無用處。想到這裡,秦康業到底還是狠下心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大炎自有律例在此,老伯爺這是要聖上徇私嗎?”
“陛下,老臣絕無此意,秦尚書血口噴人,實在令人憤慨。”
“伯爺何必驚慌,下官不過稍作提醒,分明是一片好心。”
“你……”
“夠了。老愛卿快快請起”眼見着二人要說些車轱辘話,一直沒有出聲的宋承源終于忍不住低斥了一聲,示意身旁的太監總管先将興安伯扶起身來。他揉了揉額角,頗覺心累:武将素來嘴笨,定然是說不過牙尖嘴利的文官。這麼吵下去,再把老将軍氣出個好歹來……他看了一眼秦康業,心裡有數,自己的這位好尚書曆來不是個剛正不阿、敢于擔事的,此番沖鋒在前,想必是受了指使。就是不知道是他哪個兒子的手筆了。
秦康業被帝王的目光掃視着,後背出了一層冷汗,心中叫苦不疊,卻又不敢有任何動作,隻能把頭垂得更低,好在宋承源并沒有當堂發作的打算,見他兩腿戰戰,再沒了此前不依不饒的架勢,便也就冷哼了一聲,移開了目光。
“林愛卿,”宋承源暗自歎了一口氣,遲疑了半晌,依舊口稱愛卿,隻希望底下的臣子們能夠明了他的态度,不要太過與之為難。
“愛卿戍邊八年,勞苦功高。而今又大敗黎國,護佑我朝山河無恙。此等功業,朕,銘感五内,朝會之前,我便已拟下旨意,封賞卿等有功的平西将士。林卿,難得今日高興,你我君臣隻談快事,别的一律不論。”
“陛下……不可啊!”
“陛下……”
“夠了”,宋承源面帶薄怒,一擺手:“朕意已決,諸位無須再言。林愛卿建下如此偉業,便是有些過錯,朕容得下!整個炎國的百姓也容得下!爾等如此不依不饒究竟為何,想必心裡都如明鏡似的。大好的日子,朕不欲降罪,你等見好就收,切莫耽誤了平西将士封賞的喜事。”
聽聞此言,林文辛終于敢微微直起身來,她讷讷道了一聲微臣惶恐,心中大為感動。人性使然,下意識就要将請罪之事順勢延後,卻又強自捺住。
原先,她以為今日該是禦史言官率先發難,沒想到欽天監監正和禮部尚書倒沖鋒在了前。不過這也恰恰說明了此事牽連甚大。甯王曾經提過有皇子牽扯其中,就是不知道這兩位歸屬的是哪位皇子?反正依她看來,朝堂上的諸君表面上都是一團和氣,諸位皇子親王更是平易近人,臉上帶着笑容不說,殿前相遇也是态度親切、溫言好語,絲毫不見半點異樣。
想到此處,林文辛自嘲一笑。像她這般空有一身武力,不長腦子,在朝堂上如同耳聾眼瞎一般的人物,獨木難支,再怎麼也逃不過被排擠的命運。今日聖上為了朝廷聲譽也好,看在平西将士的面子上也罷,不欲治罪。可打蛇不死反遭害,朝堂上發難的這些人定然不會善罷甘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自古帝王多疑,難保日後不會再心生顧慮、順水推舟……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縱然她再小心謹慎,又怎能保證萬無一失?這世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與其從此以後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趁着陛下尚有三分心軟,一次性把話說開……金口玉言在前,料想着保全阖府的性命應該不成問題。
想到此,林文辛終于有了決斷,一咬牙,除去朝冠,再次伏首認罪:
“陛下寬宏,微臣感激涕零。然當年一念之差鑄下大錯,如今實不敢再忝顔貪功……陛下,昔年黎國天災,左賢王統率四十五萬鐵騎,悍然扣邊。鞑子們來勢洶洶,奪我西北數城後,氣焰更是橫驕。定遠一戰,我林氏滿門盡皆殉國,四十萬将士血染沙場,西北邊關十室九空,青壯死傷殆淨。那黎國賊寇劫掠成性、貪婪無度,長刀直指我錦繡繁華之地,妄想逼迫陛下南遷求和,與我大炎劃江而治。”
“罪臣當年年幼氣盛,一不能忍黎國鞑子在我國土燒殺搶掠、耀武揚威;二放不下父兄慘死、娘親驚亡,滿門不存的血海深仇。适逢賊子又下三城,逼近盛京。黎民百姓人心惶惶、滿朝公卿争論不休,陛下又有心調兵譴将背水一戰……”
“當時我林家已然男丁死絕,樹倒猢狲散。罪臣當真是萬念俱灰。時局艱難,父兄屍首未能還鄉,草草葬于定遠郊外,亡母咽氣之前又心念着與父親葬在一處,久久未能瞑目……為人子女,實在煎熬。
聽聞義城侯率京郊三營二十萬禁軍平西,罪臣心想着與其在京城碌碌一生,倒不如跟随大軍開拔,縱然是血染沙場,也是心甘情願的。又自忖雖是女子之身,卻也出生将門世家,自幼在父兄的耳濡目染之下,熟讀兵書,弓馬亦是娴熟,便是尋常家将,十數個也難近身,未必不能殺敵報仇。”
“此念一生,再也顧不得其他。罪臣知曉陛下仁愛無疆,素來體恤臣民,定然不願讓林氏遺孤再執刀兵,奈何彼時鬼迷心竅,一心從軍,不惜撒下彌天大謊,假冒男子之身,手捧禦賜鐵券,跪于皇宮門外,哀求陛下成全……”
“皇恩浩蕩,陛下念我一顆為父報仇的赤忱之心,勉為同意,卻又禦賜下利劍鐵铠,允許我帶上侯府的侍衛,臨别之前更是多次叮囑保重自身,此等恩情,銘感五内,萬死難報一二。而後八年,有賴天子聖明、仁愛将士,大軍所過州府盡皆全力支援,朝堂諸公扛鼎、六部天官斡旋、糧草軍俸從未短缺,将軍效死,士卒拼命,黃沙百戰、九死一生,方才收複西北三城……”
“定遠一役,十數年難遇的一場沙暴斷送賊子四十萬石軍糧,我軍于黃沙中迷失之時,又有白色橐駝指引方向。此間種種,非人力所能至。定是上天有感于我大炎,國祚未斷、天子仁德、百官勤勉、黎民百姓萬衆一心,方才庇佑将士們占據天時地利…… 此乃上天之功,罪臣怎敢貪居?”
“陛下,罪臣一念之差,犯下欺君之罪,當真是萬死難辭其咎。今日朝堂諸君俱在,秦尚書一番慷慨陳詞,方監正更是夜觀天象,直言罪臣有礙國運,此等罪過,實在令人惶恐!事已至此,實在無顔辯解,我林氏一族赤膽忠心,從未出過貪生怕死之輩,罪臣雖為女子,卻也知曉忠義二字!蝼蟻之軀豈敢有損大炎國運,倒不如當堂自戕,還朝堂一個安甯!”
“隻是将士們流血用命,百戰而歸,方才換得邊塞安穩,其中千辛萬險,難以道盡,這般功勞,萬萬不能因我一人折損。”
“陛下,莫看此番大軍班師回京,軍紀嚴整、軍容整肅,一派得勝之師的威武,可定遠城内尚有數萬将士,因傷緻殘,生活難以為繼,定遠城外更有數不盡的殘軀枯骨,企盼着葉落歸根、安葬回鄉……
罪臣一死,輕于鴻毛。願将士們得到封賞撫恤,解甲歸田,以慰八年苦守邊關、黃沙穿甲、置生死于度外的艱辛;願英烈們慷慨赴死的氣節得以繼承、舍身捐軀的事迹得以宣揚,萬民敬仰、史書流芳;願吾皇仁愛之德再耀西北邊塞,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百姓們重享太平盛世,再建安樂家園,永不受戰火連綿、朝不保夕之苦;願大炎山河無恙、海晏河清、四海一統、萬世太平……臣縱然身死,也是心甘!”
言罷,将頭狠狠地砸向地面,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震得滿殿文武心頭發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武将還好,穩得住。大多隻是有些意外他們中竟還有這般能說會道之人,心下除了感慨林氏一門實在不易,林文辛身為女子駐守邊疆更是艱難外,至多就是覺得老侯爺的這個閨女嘴上實在是個不饒人的,沒得女兒家的樣子。就是真有看不慣的,當着衆人的面也不敢啰嗦什麼,隻是僵着一張臉,作壁上觀罷了。
文官那邊可就精彩了。向來自得于一副三寸不爛之舌,在朝堂上常常擠兌得武将火冒三丈卻又無可奈何的官老爺們何曾見過這等架勢?
按理說林文辛已經伏法認罪,對假冒男子之事供認不諱,他們的目的已然達成,接下來就是咬死她欺君的罪名,革去她的官職,奪去她的封賞,将她打入天牢,好叫世人明白,女子是立不得功,成不了事,當不得官的!
那些粗鄙武夫懂什麼?故人情義、救命之恩再重,殊不知天地乾坤已定、男女尊卑有别,任你有通天的本領,這天下萬事終究還是男子說了算的!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真理!妄想颠覆的,隻會落得個前功盡棄、身敗名裂的下場!
至于她假借男子身份立下的微末功勞,八年戍邊赢得的百姓贊譽,左不過是文人的兩片嘴、史官的一支筆罷了……
本來,一切事态都如他們所預料般那樣發展,誰曾想,這人端的是長了一張能言善道的巧嘴,心思更是狡詐,殿前的這番長篇大論隻字未提戍邊之苦,句句都是認罪,态度也低到了塵埃裡,讓衆人難免心生不忍。而後先訴她林氏滿門忠烈,再把得勝歸功于上天有感帝王仁德,将陛下高高捧起,最後一番陳詞又是百姓又是國祚的,更是做足了一心為國、大公無私的忠良模樣。
這一套話術下來,倒讓他們顯得被動了。此時若再出言相逼,難免引起武将們的反彈落得個文武對峙的場面,甚至還有脅迫聖意之嫌……
這倒是難了!一時間不少文官心裡都犯嘀咕。原本想着渾水摸魚、痛打落水狗的的老油條們,又俱都眼觀鼻鼻觀心,垂頭不發一言,似要把地面盯出個花來。
有那性子急躁的年輕官員倒是想要開口,卻又張口結舌,不知說些什麼,眼見着上峰們都在緘默不語,也隻能恨恨地閉上了嘴。
金殿内倒是難得靜了下來。就在這種詭異的氛圍内,宋君謙忽然低笑一聲,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躬身向前,朗聲言道:
“兒臣恭喜父皇、賀喜父皇!”
元和帝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