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冷、九月溫,十月還有小陽春。按說九月雖已是暮秋,但往年的盛京城此刻正是溫酒賞菊、登高遠眺的好時節。街市上也并不冷清。
誰知道今年先是一場重陽暴,北風一下子吹徹了整個京城,又連着好幾天陰雨綿綿,好不容易天放晴了,這幾日又刮起了大風,行人走在路上都睜不開眼,這種鬼天氣,街市人流也明顯減少,倒是街邊的酒樓茶館生意不見影響。
海陵春,一座專精江南菜肴的酒樓。重金從江南請來的掌勺大師傅,又不吝錢财尋來諸多水鄉特色食材,因而縱然酒樓不算氣派,卻也日日客似雲來。
此時正逢江南螃蟹最佳賞味的時期,酒樓的東家不知廢了多大的功夫才運回盛京一車的好貨。螃蟹吃個出水鮮,為了盡快售出,一早就打出了旗号,佐以正宗的越州黃酒,吸引了一衆老饕。
二樓視野開闊,早就坐滿了品蟹的食客,吃螃蟹是個精細活,想快也快不起來。因而食客們就着溫熱的黃酒談得興起,聲音幾要掀翻了屋頂。
“荒唐、荒唐、實在是荒唐,她一介女流不在家裡拈針繡花、閣樓待嫁,跑去邊關作甚?”
“正是如此,自開朝以來,何曾有過女子為将?滑天下之大稽!我看呐,這些年年成不好,指不定就因為這事兒!”
“可不是,往年盛京城九月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這煞星一回來,嚯,一連刮了這麼些天的北風,草木都不知道凍死多少!”
“啧!天出異象,必有妖孽!此女攜帶一身血氣回京,煞氣沖天,怕是沖撞了啊。”
這些食客,三五一堆,嘴裡啧聲不斷,直說得面紅耳赤,等到酒意上頭,有人言語也漸失顧忌:
“我就不明白,朝堂諸公怎麼就能容忍下這等妖孽!”
“聖天子竟然不曾将她下獄,世道不公,世道不公啊!”
說這話的是個身着秀才長衫的老儒生,也算是這一帶的名人了。此人名叫唐德,年幼時,家中豪富,遍請了名師大儒,才堪堪考中一個秀才,往後數十年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現今已經五十有三了,還是沒摸到舉人的邊。
這麼多年,再高的心氣也磨沒了,雖說仍未放棄,卻也漸漸留戀起這萬丈軟紅來,好在他為人迂腐,于美色上并不上心,至多好些口舌之欲,所幸家資頗豐,倒也經得起他這般花銷。又因着年幼時曾在江南求學,偏愛南方口味,便成了這海陵春的常客。
唐德自認熟讀四書五經,飽受聖賢教誨,卻難登桂榜,日常裡便有些憤世嫉俗,近日得知平西将軍竟是個女子,更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般,恰逢現今多飲了幾杯,很有些口無遮攔。
他這樣自認清高的老秀才,平日明裡暗裡得罪的人不少,恰逢在座的食客中就有幾個與他極為不對付,見他仗着酒意胡言,便忍不住自己的取笑之意了。
“我說唐老秀才,你們讀書人不是最崇尚尊卑有序嗎?那平西将軍甭管是不是個女娃,人家都是正二品的一方統帥。您老進學數十年,還是一介藍衫,怎麼樣,心裡不好受吧?”
說話的這人也壞,話裡話外俱是取笑之意,偏偏又做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樣,遙遙舉杯:
“想來這也算是天意弄人啊,來,今日我敬秀才公一杯,敬你三十年寒窗一場夢,年過半百事事空。來來來,唐秀才,今日你我開懷暢飲,畢竟酒能解千愁啊!”
話音剛落,其餘客人也忍不住笑出了聲,無他,實在是這張嘴太毒,專戳人痛處,再看看唐德氣得面色漲紅,額頭上青筋直冒,梗着脖子,哆嗦着手指,連嘴唇都在顫抖,卻又半天說不出個完整句子,更是忍不住發笑。有那好事的竟也舉起了手中的酒杯,遙遙一祝,笑着飲下。
“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什麼!”唐德終于忍不住狠狠拍了兩下桌子:“她一介女子,憑什麼能進入平西軍?還不是诓騙了聖上?從前在京城聲名不顯,到了軍營卻如魚得水,靠的還不是她父兄的餘蔭?更何況,朝中那麼多忠臣良将、那麼多悍不畏死的兵卒打了這麼多年都沒能趕跑黎國賊寇,憑她一個弱質女流一從軍就能反敗為勝、逆轉乾坤?當真是天神下界不成?”
唐德說到激動處口沫橫飛,隻當沒瞧見同桌之人嫌棄地避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冰涼的酒液一入喉間,就是一陣火燒似的灼熱,直讓他打了一個激靈,随後就是熱氣上湧,熱得他腦子都懵了一瞬,舌頭也有些捋不直:
“一個年輕女子混迹于軍營之中,談何名聲?談何貞潔?簡直視禮法于無物,丢盡了我朝禮儀之邦的美名!一介婦人,官拜二品,封侯拜将,我千萬大炎男子如何能擡得起頭做人?早知如此,我堂堂七尺男兒倒不如死在黎國鐵騎之下,也省得受此屈辱!聖天子和朝堂上的列位相公不願誅殺有功之臣,可此事若真是輕飄飄揭過,豈不是贻笑于天下?我泱泱大炎,國祚綿長,被贊為天朝上國,此事一出,讓那些番邦友鄰如何看待?那女娃若真是個好的,就該全了他林家的名聲,也免得朝廷為難,如此一來,倒也算得上一位奇女子,合該是上《列女傳》的。”
“哈哈哈,秀才公,你這話就說錯了,人家平息了戰火,你卻說受到屈辱,人家本該封侯拜将,你卻要人家全了名聲。我看不如對調一下,你不妨自己全了心中的志向,落得個威武不屈的清名,未必不能流芳後世啊。至于平西将軍之事,死後萬事皆空,怎麼也不會礙了你的眼才是!”
“不錯不錯,林家這女娃,不管日後怎樣,單論功勞,封侯也不為過。這放在以前是能上淩煙閣的人物,你卻想人家進《列女傳》?你真要是看不慣啊,倒還真不如兩眼一閉兩腳一蹬,落得個清淨!”
眼見着他言行越發無狀,兩個行腳路過此地的外地客商有些看不過眼,出言頂了兩句,他們是從北地跑商而來,自是見過那邊生靈塗炭、十室九空的景象,好不容易出了個平西将軍安定了邊疆,雖說在身份上,确實吓人了點,但哪裡容忍得了旁人對她信口褒貶、口出惡言?
他們二人越說越氣,火氣一上來,直接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磕,發出好大的聲響,一下子讓有些嘈雜的酒樓都安靜了下來,唐德酒意上頭,腳下發飄,腦子也有些迷糊,竟也被這下驚得一個激靈,難以抑制地打起了嗝。
出門行商之人,曆來奉行與人為善,不願多招惹是非,見他這般不經事,心中無語的同時,其中一位也不免放軟了語氣:
“秀才公,我初到京城不久,卻也早就聽聞唐家豪富,論理說您合該是一生安樂、富足無憂的。但您數十年未改折桂之志,日常也總是秀才長衫裹身,想必也是自豪于寒窗苦讀、曆經艱辛才取得的功名。唐秀才,我是個粗人,出生于北地,這數十年的戰火實在是造成了太多的人倫慘劇,因而什麼禮法、國祚的我不大懂,但是我知道平西将軍真正平息了戰火、換來了我們北地之人期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安穩日子,她是個大英雄!”
“嗝,可是,嗝,她是個,嗝……”
“行了,秀才公,我知道她是個女子,”不耐煩聽他絮叨,另一位北地商人略有些煩躁地一擺手,自顧自将壺中的酒一口飲盡,站直了身子: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諸位身居京城,自然是常沐聖恩之下,多受聖賢教誨,最是遵禮守法。我們弟兄出身北地,四處行商,自然是比不得的。你們說的那些禮法、規矩,我辯駁不得,但我隻認一條,誰救了我們家鄉,這個恩我們就承!你們要以女子不該拜将為由置她于死地,且問問我們這些世代身居北地之人肯是不肯,莫說現在聖天子尚未裁斷,便當真是要拿她治罪,那通政司衙門口的登聞鼓,我也是要冒死敲一敲的!”
言罷,對着有些被他話裡意思震住的食客們一拱手,也不管他們的竊竊私語,收拾起了随身所帶的物品,二人徑直走下樓去結賬。
剛走到櫃台,還未張口,掌櫃的就已經停下了撥弄算盤的手,和氣地一笑:
“二位客官,本店的菜品可還合口味?”
他們二人也不是好與人争辯的性子,略去了剛剛與其他食客言語上的沖突,隻對着掌櫃的點頭:
“合口味、合口味,海陵春果然名不虛傳!掌櫃的,勞煩您結個賬。”
說着便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遞了出去,卻又被掌櫃笑眯眯地一擋:
“客官滿意就好,至于這銀子,您還是收回去吧,已經有人付過了。”
這,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吃驚,他們在京城并沒有什麼熟人,更何況就算是熟人請客,至少也要對他們知會一聲吧。再向掌櫃的打聽,這位老生意人也隻是但笑不語,隻管讓他們放心離去。
見二人有些無奈地搖着頭轉身離去,老掌櫃卻又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趕忙從櫃台裡掏出兩盒點心,追了出去:
“二位客官,哎喲,瞧我這老糊塗,差點忘了大事,剛剛那位貴人還囑托我把這兩包點心交給你們。說是城南信芳齋的糕點,地道的江南風味,與北地口味大不相同,讓您二位嘗嘗鮮。”
“嗳,這怎麼能行”萍水相逢的,憑白吃了人家一頓酒,現下哪裡還能再收點心?兩人臊得臉都紅了,連連推辭。豈料這位老掌櫃手腳着實是麻利,推拉之下,硬生生将點心塞進了兩人懷裡。
老掌櫃塞好之後,笑眯眯地一拱手:
“得了,您二位就别推辭了,這是貴人特意囑托的,小老兒可不敢不照做啊。”
“貴人?掌櫃的,這……”
見他們皺眉不解,老掌櫃抹了一把胡子,走近跟前輕聲道:
“二位,并非隻有你們北地之人銘記平西将軍的大恩,咱們京城也不全是忘恩負義之輩啊。貴人的身份呢,我确實不好多嘴,你們啊隻需要知道”用手向上指了指“和那幾位有些關系。所以啊,隻管把心放在肚子裡,林将軍這事兒總歸是有轉圜的餘地的,這幫忙結的酒錢和這兩包點心,也是貴人感佩你們的仗義執言呢。”
說完,老頭一背手,樂呵呵地走回店裡,重又撥弄起算盤來。徒留下行商的兩人面面相觑,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才對着櫃台一拱手,搖着頭離去。
盛京城東,坐落的大多是達官顯貴的宅邸。這些府邸甭管内裡怎樣,打從外面看上去都是光鮮亮麗、氣勢不凡的。這其中甯王的王府就格外低調,甚至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若不是親王府的建制擺在那兒,簡直都稱得上一句寒酸了。
滿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世上再沒有甯王這般古怪的皇子了,平日裡深居簡出、一心癡迷佛法,幾乎從未參加過什麼遊會、宴請。雖說不至于日日以僧袍示人,可除了上朝點卯要穿官服,平時裡打扮得也跟個普通百姓沒什麼兩樣,低調得不像個皇子親王。
主子低調,府裡的下人更是跟隐形了似的,除了總管平安,往日裡和各大高門府邸還有些來往,幾乎所有人都說不清楚甯王府裡到底有幾個得用的主管、有臉的奴仆,這幾乎成為盛京城的一個奇談了。各家宅院的門房在白日裡得閑的時候也總喜歡盯着進出甯王府的人看,權當是個消遣。
因而當明法提着食盒,僵着一張臉走近王府時,老覺得後背涼飕飕的,像被人盯着似的,他這個人性子沉悶,雖然心裡納罕,但料想着在王府門口縱然有人想做些什麼,也翻不了天去,再一個心下着急把在酒樓聽到的争辯告訴主子,到底還是沒有回首四顧,隻和門口的侍衛略點了個頭,就埋着腦袋徑直尋王爺去了。
甯王爺在兵部曆來就是個鎮宅的吉祥物,鮮有正事需要處理,這幾天京裡風向不對,各大衙門氣氛也有些詭異。因着他前幾日在金殿的那番話,不少官員見他都是面色古怪,他本身又是個散漫的性子,不耐煩與這些人虛與委蛇,借着天氣轉冷,直言自己身體不适,索性告了病假、窩在府中,每日裡焚香品茗、抄寫佛經,倒也落得個清閑自在。
宋君謙不喜熱鬧,府内除了皇帝從内務府賜下的下仆,得用的也就寥寥無幾了,這其中平安做事細緻妥帖,最是得他信任。
他年幼跟随高僧離開京城、修習佛法時,平安就一直侍奉在左右,這些年對外說是主仆,實則早就處成了親人,隻不過他畢竟身份特殊,平安又出自宮中,謹慎慣了,人前總會多加注意行為是否逾矩,便是在人後,也不敢疏忽大意。
宋君謙見他如此恪守尊卑,每每心中無奈,卻也明白京城水深,自己這個王府也并非鐵壁銅牆,一言一行總難逃脫上面那位法眼,隻能随他去了,也隻好多多賞賜些金銀珠寶,在平日裡多加些關照罷了。
平安為人謹小慎微,甚少有什麼擺在明面上的喜好,宋君謙與他相處多年,自然知道他唯獨割舍不下這口腹之欲,又偏愛江南風味、喜食清甜。正巧這幾日天氣不好,沒有什麼宴請往來,兩人都得空,索性便讓明法去街上買幾樣特色菜肴并各色蘇式點心,也學個溫酒賞味的風雅做派,順便也讓宅在府中快要發黴了的明法,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因而當明法頗有些興沖沖地找到自家主子的時候,就看見平安笑得跟朵花兒似的陪在一旁,聽見他進門的動靜,還挑釁似的一挑眉。
哼,谄媚!
明法别開眼,輕哼了一聲。
呵,犟驢!
平安見他這樣,擡眼也是一聲冷嗤。
“行了,你們兩個一天到晚别苗頭,也不嫌鬧得慌”宋君謙放下茶盞,心裡好笑。這倆人也沒什麼說得上嘴的大矛盾,就是看彼此不順眼,隔三差五就要鬧上一回,也不覺得幼稚。
聽見他開口,平安才不情不願地移開了目光,明法也老老實實呈上了食盒,趁着擺放餐食的時間,把自己在海棠春聽到的一番話仔細學了一遍。
“王爺,京城裡能去酒樓吃酒品蟹的大多有些家資,出身富貴又居住在繁華安甯之地,想必沒經受過兵禍之苦。再加上又喝了幾杯酒,難免就失了分寸,滿嘴胡言。犯不上跟這些人一般見識。”見宋君謙臉色不好,隐隐要發怒,平安趕忙截過話頭,對着明法使眼色,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隻可惜平日裡兩人鬥嘴慣了,明法說話時向來不願意看他臉色,又是個愣頭青的性子,看不出氣氛緊張,還在自顧自地嘀咕:
“要真的都是些富貴閑人、纨绔子弟倒也就算了,我看其中蹦跶的最兇那位還是個讀書人、秀才公呢!都說讀書人心懷天下、出口錦繡,這位倒好,說的那些話,簡直髒污了耳朵!要不是有兩位北地來的行商及時呵斥,指不定還要怎麼編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