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陪着王爺跟随了塵大師行走民間,不說受盡千辛萬苦,也是看遍了人情冷暖。除卻極富庶的州府大城,多少百姓生活困苦、勉強過活?靠近西北,因着連年兵亂,無數黎民更是衣不蔽體、食難果腹,這還是兩國未曾大肆交戰、林老侯爺還坐鎮定遠三鎮時的景象。
這些年他回到盛京,王府内吃穿用度無一不精,骨頭縫裡都透露着閑适,實在難以想象戰火彌天之下,百姓們的日子多麼難熬!因而什麼男女之别,都去他x的!就憑人家林将軍平定了戰争,締造了和平,他就打心眼裡說不出一個不服來!
宋君謙的臉色越發黑了,沉聲問道:“你是說酒樓裡,大半的人都對林将軍出言不遜?”
明法仔細地回想了一番,有些遲疑:“倒也不是,雖然有不少人附和玩笑,但更像是與那位秀才拌嘴。不過那個秀才公說話實在是難聽,翻來覆去的也還是什麼禮法、名節那一套。王爺您也清楚,這群閑人酒喝高了之後隻要牽扯到女子,言談舉止都會放肆些,不過還沒等他們把話題往那方面引,兩位北地行商倒是站起來仗義執言,言說他們北地之人銘記林将軍大恩,要是上面那位真的降罪,他們二人便是連敲登聞鼓,都願意一試。”
到底還是有人懂得知恩圖報的,宋君謙暗自點頭,面色稍緩,語氣也輕快了兩分:“西北邊塞飽受戰火,經濟困頓,教化之功遠不及京城,因而常被腐儒嘲笑,說他們民智不開、作風野蠻。如今看來,西北百姓倒是為人坦蕩、一片赤子之心更勝京城。”
“哎,王爺,”平安欲言又止,覺得自家主子人在盛京還說這話有些不太妥當,本想勸阻,但轉念一想京城内有些平時不幹人事兒的,種種言行着實令人作嘔,莫說王爺,就連他也是看不上的。況且現在又是在王府内,若連在這兒都不能暢快說兩句話,豈不是太憋屈了點?想到此處他到底還是把之前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宋君謙長歎了一口氣,揮手讓兩人退下,把桌上的菜肴茶點也都撤下去。他本來也不重口腹之欲,今天不過是為了犒勞平安,加上閑來無事想要附庸風雅一回,經此一遭,再好的興緻也沒了。索性讓他們回房自行享用,免得也被他帶壞了胃口。
想了一下,又讓留下一壺黃酒,一來是心中愁悶,借酒排解一二,二來也是怕自己一口未動,他們心中不安。
明法向來是個耿直性子,又出身鄉野,雖說在甯王身邊已經有了年頭,但對于揣摩上意的歪歪繞繞還是一知半解,聽完王爺的話就老老實實收拾好食盒,準備退下了,臨走前甚至還倍感疑惑的看了一眼平安,那意思:
還不走?
平安氣笑了,這憨貨!
當着王爺的面也不好多說什麼,隻好擺擺手讓他趕快走。等他退出了門外,才又默不作聲地摸了摸酒壺,王府用的食盒保溫效果極好,現在壺壁尚有餘溫。
因着知曉王爺此刻被外事所擾,恐怕無心飲酒,他本不再多此一舉殷勤侍奉了,但想了想,還是斟了一杯酒放到宋君謙跟前,斟酌着開口:
“王爺是在為林将軍的事情煩心嗎?”
“嗯?”宋君謙無意識地應了一聲,像是并沒有聽清他說的話,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平安輕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他們這些從宮裡出來服侍人的最是會看人臉色、揣摩心思。之前王爺把事情悶在心裡,做出種種破例之舉,他雖然感到奇怪,一時間卻也難以猜測到真正用意。
前幾日朝會上的事情早就傳得滿城風雨,再聯想到王爺此前對林将軍種種異常之處,哪裡還能不知道王爺是起了相助之心。
說來也是可笑,往日裡朝堂列位相公張口為國閉口為民,恨不能把憂國憂民刻在臉上。然而黎國為禍數十載,不曾見京城的這些世代襲爵、生受皇恩的爵爺們上陣殺敵,也不曾見三公九卿、六部天官們獻上什麼安邦定國的計策。
玉馔珍馐、日夜笙歌。百姓們過得再苦又和這些達官顯貴們有什麼關系?
可到頭來,趕跑黎國鞑子、平息戰亂之後,上奏請功還是要“仰仗”這些貴人們,甚至連功勞都要分潤出去一大半。如此一來,那邊塞殉國的将軍、死守的縣官、血戰的士卒又能得多少封賞?
更何況、更何況西北的戰事才停了多久,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将林将軍置于死地,卸磨殺驢也不是這個殺法吧?若說那些一天到晚盯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谏,還自诩風骨的禦史們有八九分是為了女子為将,不合禮法或者說因着被女子壓了一頭的不忿而這般行事的話,他倒還信幾分。可那老謀深算的尚書、口蜜腹劍的監正,平日裡可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若不是為了自身利益怎麼甘心充當這個先鋒?
再說句誅心的,皇椅上的那位和底下的這幾個王爺們有沒有在其中攪風攪雨、順水推舟的,又有幾個明眼人看不出呢?
所以說林老侯爺一生戎馬、林家滿門馬革裹屍,林家遺孤浴血八年在這些人眼中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幾十萬邊軍的傷亡、數百萬百姓的流離失所,到頭來也不過是這些人奏折上的幾段文字,看在眼裡,卻從未放在心上。甚至還要被拿來充作排除異己、玩弄權術的手段……
難怪懶理俗事的王爺近日一直郁憤滿腔、寝食難安,為此不惜與文武百官為敵,在金殿挺身直言。這般情狀,哪個有良心的人看了心中能平?
想到這裡,平安暗自搖了搖頭,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王爺可是為了林将軍煩心?”
宋君謙這回聽清了,他有些驚訝卻又并不感到意外,平安向來是懂他的,何況自己又表現的這麼明顯。
“唉,民意如潮,若是被人利用……”
“民意如潮,潮水勢大卻并非不可改向。”
“你是說?”宋君謙蓦然來了精神,忍不住坐直了身子,認真傾聽。
“王爺這幾日盡受那些文官的窩囊氣了,今天又聽明法講了酒樓裡老秀才的大放厥詞,難免覺得言論不利于林将軍。可是王爺,這滿天下做官的有多少,讀書的又能有多少?說句不好聽的話,朝堂上他們的确說得上話,可就算把這些人全部擰在一起,與這天下百姓相比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民意、民意,百姓的意願才是民意呢!”
見他聽得認真,還不時颔首,平安也就繼續說了下去:
“現下蹦得最厲害的文官們大多是朝廷喉舌,讀書人又掌握着筆杆子,他們聯手,必然會在朝堂上掀起波瀾甚至有威逼今上的意頭,可百姓們卻未必和他們一條心啊。”
“王爺,林将軍的功績不可抹去,更重要的是她可是拯救了千千萬萬的性命呐!當官的不在乎這些,是因為除了邊疆的官員之外,他們縮在府衙之内,本就免受兵禍之苦;讀書人不在乎這些,是因為能讀的起書的,家境總比旁人殷實些,又大多被寄予厚望,家族甯可花錢免去兵役,若是再有功名在身,更是免去了一應徭役……這些人太平日子裡過得惬意,戰火彌天下也活得輕松,讓他們體會到林将軍的艱辛不易、對百姓的恩重如山,何如天方夜譚?”
“尋常百姓則不一樣,安穩的年頭裡尚且日子艱難,但求溫飽,戰火來臨更是命如草芥、人如蝼蟻。不說西北戰區血流漂杵、白骨成堆,也不提尋常青壯們被征兵役、有去難回,就算是富庶的江南、太平的盛京,僥幸逃過兵禍的老弱婦孺,也被這幾年屢屢加收的許多錢糧攪得苦不堪言。對他們而言,平息戰事、鎮守邊疆的林将軍堪稱再生父母,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他們未必多敬重朝廷,但對林将軍這種人卻是真心愛戴,是要為她建生祠、立牌位的。”
“讀書人或許重視名節、禮法,可對普羅大衆而言,黎國雖然退兵,卻依舊雄踞關外、虎視眈眈,保不齊哪天又要揮師南下,有林将軍在,心裡才有底氣、腰杆子才能挺起來,生死面前,誰還在乎是男是女呢?或許這麼說顯得薄情寡恩、唯利是從,但是人性曆來如此。”
“王爺之前覺得京城裡風言風語、流言刺耳,但這可改變不了民心向背。将林将軍罷官下獄的言論雖然甚嚣塵上,但那是因為現今有閑談論此事的可不是普通百姓,真正希望林将軍平安無事的那些人還在忙于生計,哪有功夫與人争辯?更有甚者離得遠的都沒收到将軍被為難的這個消息呢。”
“王爺,朝堂上有您和靖王殿下周旋,再加上興安伯等一衆老将哭哭從前,那些文官們掀不起什麼大風浪,縱然他們想要利用民意倒逼,這民心可不在他們那邊,如果百姓們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曉得了是非厲害,這民意如潮,還不知道要湧向哪邊呢!”
也是,宋君謙點了點頭。平安這番話倒是點醒了他,那些宵小們想用輿論來打壓林文辛,也不會太過大張旗鼓,最多是在學子中攪風攪雨,想來還是那一套老生常談。若提前有所準備,倒也确實不必太過擔憂。
相反,若能對百姓們加以引導,為林文辛發聲,取得奇效也未可知。隻不過這個度還是要掌握好,若用力過猛,依着上面那位的心胸,恐怕更添猜忌,還有這個時機……
他腦海裡雜七雜八地想着,嘴上還不忘詢問平安:
“引導之事,說來也簡單,隻是在百姓中傳話的人選,卻叫人為難,你也知道,現在我們這些皇子一有什麼風吹草動,上面那位都如臨大敵。因而此事我不欲再讓皇兄插手,可縱然是我一力承當,若被查出來,隻怕也要牽連到太子……此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聽了這話,平安的表情也鄭重了起來,心裡一時也有些把不準,幾乎把所有能用上的人選都過了一遍,才有些遲疑地開口:
“王爺要是沒有其他選擇的話。奴才倒是有個想法”。
饒是回到京城後已經聽他自稱奴才這麼多年,宋君謙還是有些不适,他有些無奈地瞥了平安一眼,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和普通百姓打交道,不需要咬文嚼字,大白話反而通俗能懂,再編點童謠、出幾個話本,效果應該不錯,因而這個人不必有多高的才學、更不能品貌出衆,最好普普通通、泯然于衆人。”平安想了想,似乎有些抱歉地指了指天:“咱們府上的人手未必可信、又在那位眼皮子底下,這等事情可不能讓他們沾手。王爺您向來深居簡出,又時常教誨我等低調行事,少與這京城内的高門大院、三教九流們相交,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什麼可靠的人選。這樣一來,恐怕還要仰仗那頭犟驢之前的幾個弟兄了”。
宋君謙啞然失笑,這話說得……不過轉念一想,這的确是當下最合适的人選了。
當年他随同了塵大師行腳天下,恰逢青州大旱,莫說莊稼,便是樹皮草根也都被蝗蟲啃食盡了,朝廷赈災的錢糧久久不至,百姓們幾要易子而食。
明法和幾個同伴本是城内的乞兒,平日裡靠着幫人跑腿、乞讨為生。大災面前,哪裡還有人管他們的死活,甚至在餓極了的時候倒是有不少人盯上了他們,為了活命,他們從狗洞裡逃出了青州城,餓暈在了自己面前。
不過是幾個素餅,一碗溫水,這幾個人就一直跟在了他身後。自己到廟裡修行,他們幾個也像模像樣的要皈依佛門,甚至還進行了剃度……
想到那幾個光秃秃的頭頂,宋君謙也不禁笑着搖了搖頭。
後來自己回到京城、恢複了身份,他們又一路追随到了盛京。因着怕給自己帶來不好的流言,除了明法随他進府,其他人都在京郊的幾個寺廟挂單,幾乎從未示于人前。
如此看來,他們幾個生面孔,又有幾分急智在,再加上行腳僧的身份做掩護,确是再合适不過了。
“不錯,我倒把他們幾個給忘了。平安,你做事穩妥,這件事你要親自督促明法去辦,隐蔽着點。一旦有什麼苗頭,立即讓他們離開這裡,再幫着掃清首尾!”
“奴才明白!京郊的玄武山,因着奉國寺的緣故,人流如織,引來不少百姓在山下擺攤。遊人多、三教九流彙聚,再加上生面孔又多,從那裡開始最為方便!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才好?”
“什麼時候?”宋君謙兩根指頭輕輕叩着桌面,嘴角帶着冷笑:“當然是越快越好,趁着黎國四皇子即将進京的這段時間,先把這把火給燒起來。”
黎國一行來者不善,這幾日負責接待的鴻胪寺上下如臨大敵,知曉黎國本性的各位重臣也有些憂心忡忡。他雖然已有些日子沒見到元和帝了,但依他的了解,那位可不是個膽氣足的,這數十年的戰火,更是早就磨平了志向。若不是剛取得了平西大捷,又有滿朝文武做依靠,隻怕都維持不住一國之君的氣度。
這個時候,林文辛可又是他能夠依仗的大将軍了,莫說奪官下獄了,隻怕到時宴請黎國皇子,還要将她安排得離禦座近一些呢。
至于那些言官們,嘴上硬氣,膝蓋倒是軟的很,見了黎國人就先膽寒了三分,自然也不敢再追着男女之别不放,畢竟升官發财、史書流芳都是虛的,保全住性命才是真啊。
趁着這段時間引導百姓發聲,帝王不會管,百官不敢捂嘴,雖然不知道黎國使團是否會借機生事,左不過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若是黎國言行太過出格,反而激起逆反,讓百姓們越發明白林将軍的重要性也說不定。
思來想去,也沒多少時間了,宋君謙還是覺得這件事現下就要準備起來,又因着明法的性子實在是有些木讷,怕有些彎彎繞繞一時也難以和他講清,索性便讓平安附耳過來,代為轉達。
他這麼一通話說完,平安立即露出了心領神會的笑容,也不出聲,隻拍了拍胸脯就低頭退下了。
等平安掩上了門,房間裡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宋君謙不自覺地轉起了手中的佛珠,這是他心情煩悶時不自覺的小習慣。
上好的沉香木珠,又被他母妃供奉于佛前,日夜誦經祈福,是他從來不離身的。往日隻要戴在身上就能平心靜氣,但這次他卻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扣合着,良久才覺得心靜了下來。
該打起精神來了,他想着。
光靠念佛誦經可救不了林文辛,想要此事功德圓滿,少不得還要和這些魑魅魍魉們再做過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