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抖着手,半天沒說出一句話,隻能發出粗重的喘氣聲,他有些遷怒地瞥了宋君謙一眼,也沒指望他,徑直去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長槍,就要出門教訓那些無賴。
他這一下直把衆人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想要去攔,偏偏老侯爺武将出身,又發了怒,連侯夫人都沒拽得住。幸虧長風身手不俗,快走兩步,使了個巧勁兒,抱住了他的腰。
老爺子被阻了去路,心下更是惱火,也顧不得姿勢難看,張口就罵:“你攔住我作甚?你家小姐被人這般辱罵,你難道不想為她出氣嗎?是個漢子就随我出去打殺了這幫畜生,有什麼事,老夫一力承擔!他媽的,大不了不做這倒頭侯爺了!堂堂男子,還能受這窩囊氣?”
聽到這話,長風攔人的手松了松,顯然有些意動,卻被林文辛喝止住了,見她發怒,兩個人的身子都僵了僵,老侯爺雖然仍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腳步卻很聽話的停了下來。
見靖遠侯時不時的用餘光瞟自己,宋君謙心下苦笑,哪裡不知道這是在點自己呢。林将軍已然是要嫁給他為妻了,妻子受此侮辱,他心中又何嘗不是怒火中燒,隻是憤怒之餘,理智又在不停地提醒自己,如果現在打殺出去倒是痛快出了這口惡氣,隻怕事态就難以收場了。
自己還好,那位總歸不會真下狠手,至多不過是幾句訓斥、罰俸思過,可這樣一來,恐怕對林将軍的觀感就更差了。畢竟成婚當日就招惹出這樣大的事端,以時人的觀念,絕非什麼好事,隻怕還要懷疑林将軍身上煞氣未消,沖撞了。這樣一來,将軍身上的惡名隻怕是再也洗刷不掉了。若是再把靖遠侯牽扯進來,那幫文官可不管什麼事出有因,撕也要撕下武将們的一層皮!
雖然不知道這一波是沖着自己還是林将軍而來的,但總不好再牽連到别人。
做武将的,性子大多有些直率,見他久久不發一言,老侯爺心裡不免有些失望:之前說得那般情真意切,事到臨頭卻還是一副畏首畏尾、猶豫不決的模樣,真不是個漢子!
“老侯爺,不要急躁,這件事您牽扯進來有害無益,更何況,無論他們是沖着誰來的,在本王的大婚之日鬧事,就是與我作對。這件事合該是由我來解決的。”眼見着靖遠侯的臉色越來越黑,目光也愈發不善,宋君謙隻得先出言安撫。
等把這位勸住後,他瞥了一眼門口,臉上竟有了三分笑意,“林将軍!”他轉身面向林文辛喚了一聲:“我曾在民間行走多年,向來不屑所謂禮法,這些年在京城修身養性,倒是讓這群蠢貨忘了當初我剛回來時的樣子了!我不苛求女子名節,亦不覺得将軍所為有何錯處。既是如此,你我問心無愧之下,又何懼這些跳梁小醜的叫嚣?”
見林文辛将他的話聽了進去,若有所思,宋君謙臉上笑容更甚:“你我之間是奉國寺高僧批的天作之合,百姓們既然好奇,便是讓他們看上一眼又有何妨?你是大炎開國以來第一位建立功業的女将軍,既忠又勇、孝義無雙,百姓們心生向往,想要一窺真容也是理所應該。我素來碌碌無為,卻三生有幸能與将軍婚配,說句老實話,心中也是又驚又喜,隻是無人分享這等喜悅。既然他們想煽動百姓給我們難看,倒不如大大方方昭告天下。”
“他們要看,便讓他們看!若嫌侯府到王府的距離太短,反正距離觀禮的時辰還早,你我便繞着盛京城一周,讓他們一次看個夠。将軍放心,我不會因此心生芥蒂,也絕不會覺得有失顔面,聖上那邊怪罪下來,也是我任性妄為,一切後果自有我來承擔。百官若有異議,我自家的喜事又與他們何幹?再敢多言,便和他們再在金殿上舌戰一番!總之,一切有我,無須擔心。将軍隻需考慮願不願意和我并辔而行,共同走上這一遭。”
林文辛聽完他的話先是一愣,随後緩緩笑開:她以女子之身入軍營厮殺,并不曾對面部做出什麼僞裝,進京獻俘,打馬長街之時也是以真面目示人。自然不在乎再走上這麼一遭。
方才的憤怒與為難,隻是不齒于那些人暗地裡行這些鬼蜮手段,在今日與她作對。畢竟她已嫁入甯王府,若是惹了甯王不快,隻怕日子不太好過,但若說她當真懼怕了所謂禮教、名節,卻是假話,若不是為了維持武安侯府的清譽與周邊之人的身家性命,她早在發覺不對時,就已經喬裝出逃了,天高地闊,哪處去不得?何必留在這裡受這些窩囊氣?
如今雖然嫁入皇室,但想讓她折去傲骨、畢恭畢敬、從此足不出戶、相夫教子,也是絕無可能。
名節二字隻不過是世人強加的枷鎖。既然甯王自身都不介意,她又有什麼好在意的?被人看了還能少塊肉不成?
“殿下說笑了,文辛自問行得正走的直,何懼之有?今日你我成婚,自然該随殿下走這一回。”
“不是,你們在說什麼?”看他倆相視一笑,老侯爺有些發懵,心裡隐隐約約預感到他們要做些什麼,理智卻又告訴自己絕不可能,他轉頭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夫人和一臉了然的長風等人,暗自吞了口唾沫:不是吧,這也太瘋狂了些!
宋君謙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笑着對長風一拱手:“小将軍,不知侯府可有駿馬?”
“呃……”饒是心裡已有準備,此刻聽到他當真問出口,長風心裡仍然有些吃驚,與此同時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高興,除了有些同情欲言又止的平安,但那句話怎麼說的:死道友不死貧道!
“殿下放心,後院就有馬廄,小姐慣騎的踏雪就養在那兒,這些天可憋得慌,正想出去撒撒歡呢!”
“那就更好了,勞駕将它牽到這兒來。”
“嗳,我這就去”長風脆生生的應了一句,扭身就去牽馬了,臨走前他瞟了一眼臉色越發蒼白、抖着嘴唇說不出話來的平安,面露同情,卻仍舊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裡。
“王爺……這,要不咱們還是考慮考慮……”平安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想要勸兩句,奈何宋君謙的眼神壓迫力十足,他也實在不敢去捋虎須,隻好悻悻的閉上了嘴。
一群人就這樣站在這裡呆等,靖遠侯面色變了幾變,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其餘人也是臉色各異、目光猶疑,倒是今日成婚的兩位一派坦然。
等長風牽着駿馬出來的時候,宋君謙甚至還有閑心誇了兩句:“果然是匹神駒,如此駿馬方才配的上将軍!”
這馬确實難得,通身墨黑,唯獨四蹄長有白毛,恰如踏雪之名。體格高大、四肢矯健,目光熠熠,性格卻溫順,被牽過來也沒有半絲不耐煩,看見林文辛還忍不住用頭蹭了蹭。
“王爺過贊了”林文辛對自己的愛馬也是縱容的很,被它拱得身上的衣服都起了褶皺也不生氣,反而帶着笑意理了理它的鬃毛。
“既如此,你我一同前行?”見她神色輕快,宋君謙也心情大好,他揮了揮手讓平安和明法去門口等待,與林文辛對視一眼,對着靖遠侯夫婦深施一禮,随後牽起她的衣袖,兩人一馬,并肩往府外走去。
他們二人聯袂而來,百姓們蓦然發出陣陣歡呼,宋君謙見此心下也有些欣慰:看來除卻那幫鬧事的,其餘人大多還是湊熱鬧的,來意倒是不惡。
他心情好了,方才的怒火也消退了些,總算能端着張笑臉對着周遭的百姓們拱手為禮。普通百姓何曾見過如此平易近人的皇室子弟,料想着今日是甯王的大喜之日,稍稍放肆一些也無傷大雅,起哄的聲音越發大了起來,有那大膽的仗着人多,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吉時都快到了,新郎官怎麼還不抱着新娘子上花轎?”
這一嗓子可謂石破天驚,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受不住得紅了臉,見他們羞赧,百姓們發出了更大聲的哄笑:哎喲,他們可愛看這種場面了,原來王爺和大将軍成親,也會紅着臉害羞,倒是和他們普通人一樣,怪親切的。
眼見着氣氛雖然熱烈卻和他們預想中的相差甚遠,幾個抱着其他目的來煽動百姓的人急了,隔着人群遠遠的看一眼同伴,交換了個大事不妙的眼神,心下一橫:
“這倒是奇了,林将軍混迹軍營這麼多年,原來也會害臊啊!”
“就是就是,既然都做出那等事來,何不大大方方的讓我等平民百姓好好看一看這奇女子的尊容。”
他們已經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在喊叫了,知道這事過後讨不了好,可落在甯王手裡總比完成不了任務要好,甯王是個修習佛法的,指不定還能饒他們一命,就算不成,也要好過全家性命都被主子葬送。
宋君謙因為心中早有準備,此刻也不生氣,眉毛一挑:“我和王妃不是已經大大方方站在這兒了嗎?諸位莫不是眼瞎心盲,辨不得是非麼?”
“這哪裡算!甯王爺,今日前來賀喜的百姓這樣多,除了站在前面的,我們也就隻能聽個聲!”
“王爺,我等真心實意前來賀喜,畢竟從古至今,也就出了林将軍這麼一個與衆不同的女子,心中實在是好奇,甯王爺莫要如此小氣嘛!大家說是不是啊!”
光靠他們幾個鬧事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關鍵還是要鼓動百姓起哄。縱然日後想要治罪,畢竟法不責衆,再說了甯王府就算能捂住他們的嘴,總堵不上天下的悠悠衆口吧?這才是主子想要見到的場面!
果然,世人都愛湊個熱鬧,能站在侯府門口看稀罕的這些人更甚!他們也被這熱鬧的場景沖昏了頭,被人三言兩語挑得熱血上頭。有那謹慎的發覺事态不對,奈何此刻聲浪如潮,張口也發不出聲來。見此情景,挑事的幾人心中快意,踮着腳想要看看甯王兩人的表情,但令他們失望的事,林文辛面色波瀾不驚,宋君謙的臉上似還帶着幾分笑意。
情況不對!
果然,還不等他們思考出個一二三來,宋君謙已然朗笑着開口:
“諸位,自古以來就沒有這樣的規矩,哪有人攔在門口要看新嫁娘的面容的,更何況我欽慕将軍已久,今日好容易得償夙願,哪能諸位随口一鬧,就怠慢了她。”他眼睛尖,眼見着人群中有些人想要反駁,立刻話音一轉:“話又說回來,林将軍絕非普通的女子,嫁我之前,還是我大炎平西的統帥、當世的良将!征戰八年,更是勞苦功高!此前定遠一役,更是将黎國鐵騎驅趕至天山之外,數十年内再無餘力犯我邊境,這是我朝天大的喜事,亦是諸位之福!因而聖上稱贊、百官尊崇,亦使本王欽佩不已。唯獨諸位,因着林将軍深居簡出籌辦婚禮之事,難得一見将軍真容,一腔感佩之情難以抒發,本王心中也理解。正所謂非常時期行非常事,林将軍如此英雄,并非尋常女子,自然也不該用繁文缛節束縛。既然諸位如此熱情,今日我與将軍就棄花轎不用,一同騎馬,并辔而行,繞盛京一圈。王府和侯府的人也會沿途揮灑喜錢、喜果,讓諸位共同沾沾喜氣!”
話音剛落,沿街的百姓就叫起了好來,甚至有人還好事的拍起了巴掌,一片歡呼中,隻有鬧事的那群人面如死灰,甚至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這這這、這兩位怎麼不按常理行事啊!
話已經說出去了,宋君謙也不想再拖延時間,他看似随意地瞟了他們一眼,對着平安、明法一努嘴,見他們心領神會後便收拾好心情,側過身對着林文辛微一點頭,笑道:“如此,林将軍我們這就出發?”
林文辛見他眉目疏朗、唇邊含笑,頓時心情也放松了不少,也學着他點頭:“好,王爺先請?”
“既然同路,何不同行?”
說完這話,兩人都有些怔愣,回想起當初上朝前一同走過長街時似乎也有過類似的對話,時過境遷,宋君謙心中有些難以辨明的情緒:當初同去,卻未能同歸,如今同歸,可林将軍卻再也不能和他一路同行共同上殿議事了……
耳邊喧鬧聲依舊,迎親的隊伍正在派發喜錢,恭賀之聲不絕于耳,宋君謙隻是恍惚了一瞬,下一刻就收斂了心神。他走到踏雪的旁邊,從林文辛手中接過缰繩,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緩緩伸手:“林将軍,我來扶你上馬。”
林文辛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心裡也不清楚這是鬧得哪一出,但這麼多人都在看着,她抿了抿嘴到底沒說什麼,順着他的意思,稍稍一借力,翻身上馬,雖然喜服繁瑣,仍不失英姿飒爽,倒是讓不少誠心來賀的百姓暗自點頭、啧啧稱歎。
宋君謙見此也不再遲疑,躍上明法牽過來的、系着大紅綢花的駿馬背上,雙腿輕輕一夾,沿着為了他大婚早就打掃幹淨的街道,不急不忙地任由馬兒小跑起來。
本來駐足在武安侯府門口不願離去的百姓見他們離開,也都帶着笑意四散開來,實在有那好看熱鬧的不願錯過這樣的場面,就跟着迎親的隊伍一路小跑。
騎在馬上,雖然不能肆意揚鞭,臘月的風也直刮臉頰,實在是凍人的很,但他們二人心情都不錯,難得情緒外漏,眼中都有笑意。盛京城内來觀禮他們大婚的百姓實在不少,饒是他們方才催馬已經和其他人拉開了一段距離,此刻的街道兩側仍有不少人翹首相看,見他們目光掃到自己,更是止不住地揮手高呼,聲浪如潮。
“林将軍大喜、王爺大喜!”
“願将軍從此夫妻和睦、生活圓滿!”
“将軍、将軍,”其中更是有一個中年漢子邊跑邊對林文辛招手,跑得氣喘籲籲也不肯放棄,見此情形,兩人默契的放慢了速度。好容易追趕上的鐘阿大隻覺得肺都要跑炸了,大冬天的硬是出了一聲熱汗,他用手撐着膝蓋,重重的出了兩口氣,才終于說得出話來:“林将軍,小的是個粗人,什麼都不懂,但我知道是您趕跑了黎國的鞑子、救了咱們這些老百姓。這些日子,您……我們也幫不到什麼,今天您大婚之喜,小的也沒什麼送您的,家裡的兩個姑娘給您繡了個鴛鴦戲水的帕子,裡面包了點咱自家土地裡新曬的花生還有南邊來的桂圓,都是好兆頭的東西,将軍您一定要收下!”
說完,他喘着粗氣,咽了一下唾沫,從懷中掏出用帕子包好的一小包幹果,就要往林文辛跟前遞,奈何道路兩旁都有官兵守着,哪裡敢這樣放他進去,一時間僵持住了。
“不得無理!”宋君謙安撫似的朝林文辛笑了笑,下馬走到鐘阿大跟前,雙手鄭重接過這份禮物,還頗為客氣的道了一聲謝,直吓得鐘阿大連連擺手,頭搖的跟個波浪鼓似的,話都說不囫囵了,知道他甚少和自己這樣的皇親貴戚打交道,也就不再多說,暗自記下了名字,隻等日後打聽到住處再還上一份禮。
打定主意後,他微微一點頭,擡腳走到林文辛的馬邊,正好對上了她的眼神。林文辛看見他的雙眼,蓦然覺得心頭一動,莫名多了幾分羞澀。見他似有話要對自己說,便從馬背上俯下了身子:
“王爺?”
“沒什麼,隻是覺得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啊!”宋君謙笑着搖頭,将帕子連同裡面包的幹果一同遞給她,随後向前幾步,直至兩人之間的距離進一步縮短,他說話哈出的氣都能吹動對方耳朵上細碎的絨毛,才輕笑了一聲:“将軍,您流血用汗拼命守護的百姓大多還是記得你的恩情的……别擔心,你就把這段路當做凱旋歸來,在長街打馬。盡情享受百姓們的歡呼贊美吧,其他的有我呢。”
他這話聲音很輕,天又寒冷,偏偏從嘴中吐出的氣卻是溫熱的,直激得林文辛一個激靈,耳朵倏一下子紅了,連忙直起了身子。雖然她掩飾的極好,宋君謙仍然看見了她臉上的绯紅,他收斂了笑意,翻身上馬,卻對着林文辛伸出了手,見她似有不解,便自顧自捉住了她的手,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她并沒有多少抗拒,就大着膽子牽着手晃了幾下:
“走吧,咱們回家拜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