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辛初次嫁人,雖然心中坦然,卻也難免有些不知怎麼開口,宋君謙則是心思百轉,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裡,一絲半點兒都吐露不出,屋子裡一下子就靜了下來,隻剩下蠟燭燃燒的“噼啪”聲。
内務府的東西,用料都考究,龍鳳喜燭燒得明亮,卻無一絲黑煙,燭光搖曳中,宋君謙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心中不是沒有傾述衷腸、順水推舟的沖動,畢竟如今他們二人婚約已成,一切都是理所應當、水到渠成,可是一想到這樁婚姻背後的那些算計、林将軍無奈妥協的遺憾,還有過去十數年自己始終未曾忘卻昏暗的小佛堂中母妃那雙流淚的眼睛……再火熱的心思,此刻也被澆成一片冰涼。
罷了,既然之前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不以婚事強求,就莫要再想東想西了,還是趁早說出自己的打算,也好安一安她的心。
“林将軍。”
“王爺。”
宋君謙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緊張;“将軍不必擔心,我讓旁人撤下,隻不過是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要告訴将軍罷了。”
“想來将軍心中也明白這樁婚事背後是那位算計而來,為的就是奪走你的軍權、瓦解林家在軍中的聲望,再就是昭告天下,女子不該步入朝堂、立功受賞,唯有成親嫁人才是正道……其中種種明謀暗謀實在是令人作嘔。我自幼跟随師父修行、也曾見過世間百态,雖然回到盛京,依舊與這裡格格不入,我知道他們這樣做不對,可我實在無力相抗,能争取到将軍下嫁,已是我費勁心思求來的了。”
“王爺,您……?”
“将軍,憑心而論,你我不過數面之緣,我欽佩你的為人,你或許也因為我曾仗義出言對我觀感不惡,若說兒女之情,卻是沒有的,甚至因為我皇室的身份不心生芥蒂就已經難能可貴了。這樁婚事,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你。
“我成長于鄉野,學問不行,于禮儀一道更是差勁,是盛京城出了名的異類,甚至因為無心正事,這個親王的頭銜也是虛有其表,與其他幾位皇子相比實在是不堪一提。在衆人、聖上心中早已與皇位絕緣,可偏偏我的母妃與當今皇後又是一母同胞,連我身上也被烙上了太子黨的印記,說話做事總被有心之人揣測,難得肆意。自古奪嫡之争,總是要流血的,這些年朝堂上更是被搞得烏煙瘴氣,上面那位也一直冷眼看着,估摸着将來總是要發作一批,太子的處境也越發不妙,連累着我也被猜疑,你此刻嫁入王府,更是有他的推動,不知道他是想讓我借你的勢從此與太子離心,還是想讓你助力太子黨的氣焰從而成為處置他們的筏子,隻怕用意之險惡更在我的猜測之上。”
“賜婚初期,我還洋洋自得,認為自己算是良配,經人幾番點撥之後,才發覺此刻你嫁進來,不僅從此為諸位皇子所忌憚,為當今時時關注、橫加利用,更因為我的無能,在你受種種不公之時也難以給予庇護,甚至還會牽連到你。現在想來,實在是對你不住!”
“但是将軍,我本意并非如此。最初隻不過是看不慣京城子弟對你的避之不及、肆意貶低,忍不了那位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更不想讓你被他動用歪心思橫插到其他皇子的府上,讓處境更加難堪……因而在得知他要賜婚你給皇室子弟時,耍了些心機,借用他人之口,讓自己成為他心中最好的選擇。”
“将軍,今日我将這種種實情都告訴你,也不奢求你能原諒,隻是想說,宋君謙一片真心,絕不勉強你做不願之事,也絕不在你我二人尚未生情之時就依照夫妻的模式相處。今日這合卺酒,你我暫且不喝,洞房夜,也各自安置;若日後你我心意相通,總有再補上的機會,倘若将軍實在生不了情愛之心,也無妨,你我不如先做一對知己,平日裡以朋友相交。待得春雷乍響、萬物逢春,再得一個自由身也不是沒有可能……”
“總而言之,林将軍。甯王府人口簡單,除卻可能的幾個探子我實在不好拔去,其他的都是信得過的人,那些聽命于人的我也安排好心腹看着他們,是絕對進不了這個院子的,再加上長風和奉劍這兩位在,你在府上無需拘束,練武、打拳,想怎樣就怎樣,絕不會有人多嘴多舌。至于你我,在旁人面前,也隻需裝個樣子,不讓他們胡思亂想傳出流言就是了。事已至此,千錯萬錯都是我思慮不周,請将軍放寬心思,自在度日便好。”
他這一番長篇大論說下來,林文辛先是訝然,随後心裡又有些感動,同時更是啼笑皆非,說到最後,她的目光已經完全柔和了下來,整個人也不再坐姿端正,慢慢放松了下來。
她有些想笑,事實上她也的确帶着笑意開口:
“王爺這番話倒叫我無地自容了,說來合該是我應該先向王爺道謝的,”她擺了擺手,阻止了宋君謙想要說的話:“先前王爺幾次三番出言相幫,我還未曾感謝,今日成婚又多蒙您處處相護,我實在是感激在心。”
“林将軍,你這話……”
“王爺,是我一時腦熱鑄下大錯,導緻被困京城處處受限,也是我為了保全侯府自願接受賜婚……您多年未婚,想必心中并無鐘情的女子,抑或本就不願沾染紅塵,說來還是我連累了您。說句令人不太好意思的話,得知與我成婚的是您,我心中是松了一口氣的。一來,你我雖然相交不久,但殿下人品貴重實在令人欽佩,與您成婚,我心中雖然忐忑但依着您的品行想必日子也能說得過去;二來殿下多年不近女色王府後院更是幹淨得很,雖是皇子卻也甚少參與政事,料想着雖然因着娴妃娘娘的緣故與太子殿下是天然的盟友,朝堂之争難以避開,保全自身卻也不成問題。怎麼想都是我占了便宜。”
“林将軍這話,倒真是讓我不知該如何接了……”宋君謙苦笑一聲,微微搖了搖頭:“女子存于世間本就不易,嫁人一事更需慎重,一朝不察就是滿盤皆輸。宋氏皇族因着猜忌與妒羨,容不下将軍,我身為親王,不能為你張目,反而使了手段,讓你下嫁于我這等庸碌之人,若這還算你占便宜……我可真就要找條縫鑽進去了。”
“無論如何,你我都拜過天地了,”林文辛阻止了他接着往下說,想要為他倒一杯茶,卻又發現此刻桌案上留下的隻有裝着喜酒的鎏金細頸酒壺,若要茶水還要差人來送,隻好暗自作罷,“王爺,多謝您的體諒,讓我們先從朋友做起,但無論是知己好友還是結發夫妻,總歸是要相知相守的,今日你對我坦誠相告,我也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将來的事,誰都說不清楚,但至少,你和我現下已經綁在了一起,說話做事就不要這麼生疏客氣了。”
林文辛這番話雖然沒有明說,但其中的意味也足以讓宋君謙心生歡喜,他雖然從未經曆過這些卻也并不愚笨,當即軟下了身子,略帶着幾分親昵,與林文辛好好交待了府上應該注意的人和事,并且直言将這個院子原來的下人已經全部調往别處,一應事務還是由她從侯府帶來的人接管。
為了明日觐見帝後二人和自己的母妃,他又簡略地介紹了一遍當今宮内的情形,讓她放心,皇後娘娘是個性子溫和的,母妃也不會為難于她,隻要不讓宋承源看出什麼端倪,過關還是很容易的。
他說的輕松,林文辛卻還是仔細打聽了一下娴妃娘娘的喜惡,并一一記在心中,一時間屋子内倒也氣氛融洽、溫情脈脈。
不知不覺中,二人交談了很是不短的一段時間,宋君謙心裡估摸了一下時辰,提出了告退,為了不被有心之人察覺異樣,他今日就在偏房将就一晚。眼見着他彬彬有禮地告辭,林文辛發覺說什麼都不太好,隻好沉默着點頭,目送他關門遠去。
還不及讓她心中的想法理出個頭緒,奉劍就已捧着茶水敲門進來了,見到熟人,她心中也放松了些許。
“小姐,這?王爺是去偏房安睡了?”奉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猶猶豫豫了半天才嗫嚅着開口。
“好了,不要胡思亂想。”林文辛見她這個樣子就知道她想差了,但今天已經折騰了一天,此刻困意上湧,明日又要早起,實在是沒精力和她好好解釋,隻好敷衍着打發:“今天太晚了,我們還是早點梳洗休息吧,等明天,我再和你好好說說。”
“哎!那就明天說!”知道她累,奉劍也不歪纏,脆生生的應了一聲:“隻要不是洞房花燭夜就吵架不合就成,而且我剛剛看甯王殿下面上表情還好,還特地讓我沏了一壺水帶回來,讓我時刻給您溫着呢!”
嗯?林文辛一個激靈,剛剛的困意頓時消失了,她用手摸了摸面前的水壺,什麼話都沒說,良久,才在燭光下低頭淺笑了一聲。
這個甯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