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林将軍,我不願你如我的母妃一樣抱憾一生,更不願因為别的原因讓一個無辜的孩子在不被期待中出世,所以我從未打算屈服,在宮中沒有,他讓德全借着賞賜的名義送來了兩個探子,想要盯住你我相處時一言一行的時候,也沒有。”
林文辛聽着他的話,沒有表态,她緩緩起身,走到山崖邊,盯着崖壁上青松虬結的老根久久不發一言,宋君謙看她目光久未移動,也跟着起身走到她的身旁,随她的目光望去。
“羅漢松,枝蒼葉翠,寓意也好,就是不太耐寒。傳聞太祖一共贈送奉國寺十八株,一個冬天過去凍死了十四五,剩下的幾株也病恹恹的,眼看着要不行了,僧人心善,見仍有一線生機,就将他們移栽到後山。百十年過去了,或許是适應了京城的水土,倒也長成了郁郁蔥蔥的一片。”
“草木倒也聰慧,知曉物競天擇、優勝劣汰。”
“我倒是覺得草木亦有本心,羅漢松這般好寓意,宮中自然也有栽種。隻可惜宮中的松樹大多被花匠們修剪出讨喜的姿态,抑或幹脆由能工巧匠制成盆景,供人觀賞。美則美矣,倒不如後山的這幾棵生機勃勃、長得肆意,讓人瞧了就心生歡喜。”
他的這番話似乎意有所指,讓林文辛也忍不住回頭,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但她仔細觀察了許久,實在是看不出這張雲淡風輕的臉上有半分情緒的外露,心裡有些挫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苦笑道:
“王爺心思玲珑、言辭滔滔,我是個粗人,實在是分不清您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是自我回京以來,您确實是第一個對我施以援手、抱有善意的,我也确實想要相信您。”她頓了頓,擡頭直接望向宋君謙的眼睛,語氣雖不嚴肅,卻溢滿了認真:“我也隻想問您一句,這幾日您在府中對我避而不見是否就是因為不願聽從陛下的安排?”
不,不是的……宋君謙看着她,喉結快速滑動了兩下,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面對這雙真誠的眼眸,他不想撒謊,可真相不過是他的私心作祟,這話又怎麼說的出口呢?
若隻是為了違逆宋承源的意願,他大可以和林文辛商量着來,無論是在外人面前做一做戲還是直截了當的把宮中的耳目調開,都是不錯的法子。
畢竟這件事說到底是甯王府中内帷之事,旁人總不能光明正大的拿出來說嘴,就算貴為九五之尊也總不好幾次三番派人探聽自家兒子的床笫之事。再說句混不吝的話,他若執意不願,難道還有人能用刀逼着他洞房不成?
可偏偏,他是有私心的。
縱然這樁婚事摻雜了諸多算計,可他内心總是甘願的,他欽慕林文辛。雖然無論在母妃面前還是洞房那夜自己都曾言辭鑿鑿,保證若是對方不願,日後定會想方設法放她自由……可說到底心裡還是存了熱望,能與林将軍心意相通、相知相守的。
隻是宋承源将那番算計攤開來講,反倒一下子将他置于兩難的境地:若能控制住本心,不越雷池,隻以知己相交倒也罷了,若是想要更進一步,縱然打着喜愛的名義,亦不啻于做了幫兇……男女情之所至,再有了孩子,隻怕就真如宋承源所願,困住了她的一生。
他這幾日枯坐在書房中冥思苦想也未能想出兩全之法,本想就這樣慢慢冷落,也好讓自己收收心。可誰料,外面又流言四起,說是甯王府大婚之後竟不曾準備三朝回門之禮,怕是惡了這位将軍王妃。為了平息流言,也為了補全禮數,隻好讓下人去準備回門的禮物。
因為這件事,府内人來人往難免嘈雜,才打定主意邀請林将軍來奉國寺散散心。隻是沒想到甫一見面,自己的心神就跟随着她的一舉一動,憂她所憂、悲她所悲。
眼見着這幾日的心理建設毀于一旦,甚至仍然恬不知恥地想要和林将軍攜手,這種種心思,讓他如何好意思宣之于口?
隻是……隻是此刻林将軍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誓要問出一個答案,對她撒謊,自己又實在不願,也隻能苦笑着搖頭:
“将軍一定要問得這麼清楚嗎?”
“還請王爺明示。”宋君謙的糾結與遲疑,她都看在眼裡,但她也真的是受夠了這種處處猜疑的生活,她倒是能看出甯王對她并無惡意,但是再進一步呢?無論是夫妻也好、朋友也罷,甯王府總歸是她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要生活的地方,要是這樣一直猜來猜去的,實在是太累了,“日後咱們到底該以怎樣的身份相處?”
“将軍這話還真是直白……”宋君謙啞然,林文辛的這份坦誠真是讓他無力招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去掩蓋什麼也沒有太大的必要了,或許正如林将軍所說,總要把有些話攤開來講一講,若真是被回絕了,自己也好死了心,自此隻把她當做知己好友,盡力庇護一陣也就是了。想到這裡,他蓦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勇氣,平複了一下心情,盡量讓聲音挺起來平穩一些:
“宋承源的謀劃令我惡心,卻并不是讓我這些日子對你避而不見的主因,主因是……是我心中有了妄念,或許從一開始我就在自欺欺人,與你成婚,除了想要讓你避開那些吃人的陷阱,恐怕也存着六七分的私心……或許我嘴上應承得漂亮,但私心裡還是期望能與你相知相守、攜手一生的。此番糾結,與其說宋承源的一番算計讓我進退兩難、束手無策,倒不如說他這樣直接的陽謀反而映襯出了我自身的卑劣。”
“我明知現下最好的方法就是與你合謀逢場作戲,恪守朋友的本分,不越雷池一步,待得日後助你再生羽翼、飛出這片牢籠。我明知若是此刻以所謂恩情相挾,近水樓台,引得将軍與我再生情感糾葛,就是幫兇,與宋承源之流無異,都是害了你,可我還是猶豫不決。我分明不願你雄鷹折翅、虎落平陽,卻又妄想以喜愛為由讓你駐足停留,如此卑劣,怎麼有臉去面對你呢?可是林将軍,直至此時、直至此刻,我依舊不得不承認,我心中還是存着期望,還是不舍得放手……”
宋君謙說到這兒,長出了一口氣,掩下滿眼苦澀,強扯出一張笑臉,故作輕松道:“果然,說出來還是舒服多了,林将軍”
他轉頭盯着林文辛,發自内心笑了一下:“将軍無需為此苦惱,我這番話絕沒有别的意思。你我都明白,人生天地之間,情愛二字并非最重。你被困後院,尚有壯志未酬,武安侯府的延續、親朋知交的未來都還需要你去籌劃;而我身為皇子也難逃朝堂争鬥,天然應該肩負着匡扶社稷的擔子,尤其是在這些年那位愈發癫狂的情況下,更是脫身不得。仔細想來,我種種糾結其實也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妄念,你實在無需放在心上。”
“王爺說出這番話,卻還要我坦然待之,實在是……”林文辛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擡眼望向群山,隻見山巒疊嶂、綿延無際。玄武山脈雖算不上奇險,卻也有十數座百丈高峰,從這裡極目遠眺倒也壯觀。隆冬時節,前幾日又下了場大雪,山頂依稀仍有積雪覆蓋,山坡向陽處卻是一片綠意。或許盛京就是這點好吧,草木凋殘的季節,卻仍有翠竹、蒼松肆意生長,生機盎然,讓人瞧着心裡也多了幾分暖意。
她收回目光,看向宋君謙,目光有自己都不曾發覺的笑意,雖然有些無奈,語氣卻還算平和:“盛京城的男子都如你這般狡猾嗎?”
嘴裡說着自我鄙薄的話,卻又剖出了一顆心将真情直白相告,如此過後,自己縱然現在無法給他個準确的回複,心裡卻也不會把他當做普通朋友看待了。
這一番以退為進,倒是把難題抛給了自己,還真是狡詐!
“王爺心思果然玲珑聰慧,就是膽子,不太大……”
她這話帶着明顯的挑釁,卻讓宋君謙一下子喜上眉梢,他愣了一下,似是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随後心頭湧出一陣狂喜。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兩眼林文辛,想要問些什麼,卻又強自咽了回去。他不自覺地摸了摸胸口,平定了一下蹦蹦直跳的心髒,才不确定似的開口:“将軍的意思是我想得那樣嗎?”
或許是因為太過緊張,他的嗓子有些發緊,聲音也有些艱澀,倒是讓林文辛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剛稱贊了王爺聰慧,怎麼現下又這般不機靈了?”
“不是,我隻是……隻是太激動了。”
他深呼了一口氣,眉梢卻仍藏着緊張,喉結滑動了好幾下,卻還是在做心理建設一般,半晌沒有出聲,隻是用那雙好看的丹鳳眼盯着看。
這太過了,林文辛被他的眼神看得也不自在了起來,又不好将他的頭轉開,隻好自己将目光移開,裝作一副在欣賞後山風景的樣子,耳根卻不自覺地紅了,心裡也有些埋怨:
這盛京城的男子,說話做事怎麼這般優柔寡斷,真真磨人!
還沒等她抱怨完,衣袖卻被輕輕扯住了,不大的力道卻讓她心頭一顫,忍不住回頭,正對上了宋君謙那雙含情眼。
“林将軍戍邊八年,在西北邊塞可有心悅之人?”
“自然沒有。”
在定遠戍邊,她心裡隻有驅除鞑虜、報仇雪恨,哪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何況就軍營那情況,底下的士卒因為她治軍嚴整,見她就躲;同僚們和她個個都處成了兄弟,一場慶功宴後,恨不能就地結拜。
天地良心,這可真的看不對眼兒!
似是被她預期中的堅定取悅到,宋君謙面帶笑意,繼續追問道:
“那,将軍讨厭我嗎?”
“也沒有……”
雖說還不至于對甯王心生愛慕,但扪心自問,她确實不讨厭這位天潢貴胄,甚至還頗有一些好感。哪怕他也是皇室中人,還夾帶着私心與自己成了婚。
聽了這話,宋君謙笑意更甚,大着膽子牽起了林文辛的手,就這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面上飛紅,眼見着就要嗔怒,才不緊不慢地再次開口,嗓音跟浸了蜜似的:
“将軍既然之前沒有戀慕之人,現下又不讨厭我……要不就請将軍看在我這個庸碌之人卻也一腔赤誠的份上,相處試試?”
甯王的這番話實在是說得可憐兮兮的,讓人忍不住發笑,但笑過一番後林文辛卻還是認真回望,頗為鄭重地答了一句,随後便被狂喜的宋君謙抱了個滿懷,甚至還不等反應過來就又拖着她的手要往了塵大師的禅房走。
這個甯王,毛毛躁躁的,完全沒有半點親王的風度,牽手的一瞬間甚至因為用力過猛,還拉得她打了個趔趄,幸好她是習武之人,下盤穩得很,才沒丢這個大醜。
林文辛有些無奈,卻還是縱容的跟上了宋君謙的腳步,雖然此刻這人邊走路邊放聲大笑的情态實在是像得了失心瘋,讓她有些懷疑自己剛才究竟為什麼鬼使神差的點頭答應,但不得不承認,此刻她的心裡也松快了許多,連帶着腳步也輕快了起來。
大抵這就是,人生苦短,何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