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宋君謙在他湊過來時,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酒味,但見他目光有神,又想起武将的酒量曆來不錯,也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隻是他心中敬重老侯爺的為人,又感佩他當初挺身而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護送林文辛出嫁,更遑論婚後林将軍整理嫁妝單子時才發現這位老爺子幾乎傾盡全力的添妝……心中早把他當做長輩看待,甚至隐隐有些把他看做老丈人的趨勢。
此刻見他在身側坐下,嘴唇微張,似有心腹之言要交代,宋君謙哪敢怠慢,連忙正襟危坐,做出側耳傾聽的情狀。
“殿下勿怪,老臣厚着臉皮坐過來,是想和您說兩句交心的話。”
“侯爺折煞我了,您是長輩,有什麼話交待,我定然洗耳恭聽。”
鄭安國定定地看着眼前神色恭敬的甯王,半晌,才緩慢開口:“我和懷忠是戰場上的生死兄弟。雖然癡長他十來歲,但論功績、論才智、論人品,我都遠遠不如。都說武将憨直,可甯王殿下,我說句誅心的話,能在朝廷上屹立不倒的武将勳貴們,哪個心裡不跟明鏡兒似的?當今親政不過三五年,我就看出了他眼中的忌憚……連我這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你猜心思缜密的懷忠心裡可曾有過疑慮?”
他這話聲音不大,語氣也淡淡的,聽在宋君謙耳中卻如驚雷炸響,他猛地擡頭,直直地看向老侯爺的眼睛。
“您不用這樣盯着我看,”鄭安國輕笑了一聲,擺了擺手。“我曾以為連我都看出端倪,激流勇退。他智勇雙全的林懷忠還能不知及時袖手?可我左等右等,自己都在京中種花耕田、修身養性三五年了,他卻仍然駐守一方、掌握着邊關三鎮的軍權,林氏一族的威名更甚從前……我在京城眼睜睜看着龍椅上那位每每讀到西北軍報,眼神越來越冷,好容易等他回京休整,邀他過府一訴衷腸。我是想勸勸他的……”
老爺子微眯着眼,似乎回想起了當初,聲音有些發顫:“哪裡的和尚不念經,哪裡的将軍不殺人?大炎朝武将數百,哪就缺了他林懷忠一人?暫時先退下來,消一消陛下的疑心,養一養全是暗傷的身體,也過一過尋常人家安享天倫的好日子,有什麼不好呢?留存有用之身,等到危急存亡之時,再為國盡忠又有什麼不好?又能損他武安侯府幾分威名?”
“可他隻是喝酒、閉口不言,等把我逼急了想要動手,才輕笑着開口。他說帝王不缺效死的将軍,軍中不缺統率的元帥,沒了他林懷忠,還有後來之人,可西北三鎮,還有三鎮的百姓卻再也禁不起折騰了……他說西北苦寒,又連年被鞑子侵擾,人口本就不豐,百姓們又都過的是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從來都是得過且過,哪有什麼盼頭?是他們林家率領軍隊駐紮在此,與賊寇周旋二十餘年,屢屢獲勝,才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若此刻他們林家權衡裨益,為了保全自身,回京城做一個閑散侯爺,憑着祖上掙下的家業、陛下發下的賞賜,日子總不會難過,可是那兒的百姓們就真的沒活路了。”
“不是說朝中再沒有像他這般善戰的将軍,也不是說别的将軍就不能重整軍威、駐守三鎮,逼退黎國鐵騎,可這樣一來就太難了。定遠三鎮年年落雪、年年流血,自成立以來時時受到外敵侵擾,黎國一統後更是對此地虎視眈眈,哪一仗不殺個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不怕說句滅威風的話,若非軍民一心,悍不畏死,早就攔不住他們南下的鐵騎了。這種民風酷烈之地,林家軍能得到他們的信任靠什麼?靠的是身先士卒,靠的是同甘共苦,靠的是他們林家數十年來埋骨在此的大好兒郎!武安侯府何等榮耀,到頭來何以隻落得文辛一介孤女?因為早在十年前、數十年前,他林家的大好兒郎就已經馬革裹屍、戰死無數了。”
“朝堂百官乃至當今陛下隻知道林家軍悍勇,隻知道林家軍聲名赫赫,隻知道西北百姓推崇林家軍,但這一切都是用血、用命換來的啊!他說西北三鎮年年迎敵,甚至每月都會受到賊寇侵擾,邊關軍民時時都處在備戰之中。若他林家回京安享榮華,誰來迎敵?戰時換将本就是大忌,百姓一時間人心惶惶難以安定,将士們更是需要磨合,縱然也能得勝,又要付出多少代價,要用多少人命去填呢?”
“他舍不得……-所以哪怕知道帝王猜忌、君臣離心,文官政敵在朝堂屢屢上奏中傷,他也不肯交出兵權……為國為民、唯死而已,左不過就是一個血染黃沙。他這些話說得淡然,我卻聽得摧心斷腸,或許冥冥中也有預感吧,總覺得日後再難和他共剪明燭、把酒言歡了……”
說到這兒,鄭安國眼中含淚,喉頭發哽,有些說不下去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懷忠的笑言一語成谶,他長眠定遠再沒回來,而自己困居盛京,再也沒喝過像那晚那樣嗆人的烈酒。
他舉起酒壺,仰脖灌了兩口,烈酒入喉直嗆得連連咳嗽,眼角泛紅。宋君謙在一旁手足無措,想要勸慰兩句,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好也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痛快!”鄭安國見他這樣,也微微笑着再灌了一口,一抹嘴,連道痛快。
“殿下,我是個懦夫,當初一念之差,落得如今在京城内賦閑養老,這是我自己選擇,怨不得别人。可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若我當初拼得一死,不曾放權,駐兵鎮遠,與他守望互助、成掎角之勢,是否八年前那一仗,就不會那般慘烈……”
“不怕您笑話,懷忠與文長賢侄殉國的消息傳來,我是真的兩眼發黑,吐了一大口血。軍情如火,我心裡亦如烈火焚燒,強撐着病體去聖架前請命……隻可惜,廉頗老矣,陛下信不過我啊”
鄭安國笑着搖頭,語氣裡滿是自嘲,說的宋君謙也暗自苦笑:何止是信不過的原因呢,當時的宋承源恐怕還是打算割地求和、苟且求安的,哪能再讓莽撞武夫壞了他的大計。
縱然後來黎國步步緊逼,讓他退無可退,決計抗戰到底,也絕不會再讓鄭老侯爺這般累世功勳的武将重掌權柄,他與武安侯私交太好,之前又常駐西北,那位好容易除了個心腹大患,怎麼會再讓人在軍中樹立這麼高的威望?
更何況,宋君謙微微皺眉,更何況當初二皇兄随軍出征,卻潰逃而回,據說身邊親信盡皆戰死,本人精神也受到了極大的刺激。可宋承源不說将他留在京城遍尋名醫為他看診,反而遠遠打發到西南之地……
雖然封地廣闊、賞賜豐厚、一應人手配備齊全,可依着宋承源當年對他的寵信,縱然嫌棄他有損皇室形象加之戰敗遷怒,也不至于這麼些年不聞不問,任他在封地自生自滅,連千秋壽誕也不曾允許回京,這其中究竟是否有隐情,自己和太子也沉思苦久,京中亦有流言衆說紛纭,至今也沒有個定論。
那麼,宋承源不讓靖遠侯出征,到底和這件事有沒有關系,就很難說清楚了。
想到這裡,宋君謙蓦然打了個寒顫,心裡發冷: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那位讓林文辛從軍的目的,就實在值得推敲了。
隻是,這種捕風捉影之事,沒有實質的證據,說出來也是徒增煩惱,現下朝堂風雲變化,稍有不慎,隻會引來大禍臨身,莫說靖遠侯,便是自己也難保全。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與此同時,他心中也有些莫名的不安,如果八年前那場潰敗當真另有隐情,真相如何才能大白天下,還忠魂一個公道,倘若其中真有皇室之人插手其中,自己與林将軍又該何去何從?
他心中沉甸甸的,墜得慌,偏偏這些話還不能輕易地對别人講出來,一時間雙眉緊鎖,心裡暗自打定主意,還是要派人暗自裡調查一番,以免鑄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隻可惜這樣一來,安排下去的人手就不能和太子殿下以及大皇兄有所牽連,甚至還要防着他們一些……
“甯王殿下、甯王殿下?”鄭安國見他神思不屬久久不發一言,心中有些不快,隻是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和林文辛有關,實在不好得罪了他,隻好捺下火氣,耐着性子喚了兩聲。
“侯爺……我方才有些走神了,說來慚愧,我從未曾踏足過西北邊陲,聽您的描述,一時間有些難以想象,定遠,究竟是座怎樣的城市。”
“怎樣的城市?”鄭安國嘴裡咂摸了一下,神色似喜似悲,“若是讓那幫酸儒來說,倒也不缺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蒼涼壯闊……”老爺子難得說了兩句文绉绉的話,可随即又悶了一口烈酒,聲音發沉:“可在我看來,定遠就是一座白骨鋪地、屍骸築牆的血肉磨坊罷了……盤桓的秃鹫、無垠的黃沙、還有永遠散不去的血腥味兒,殿下,那兒可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他頓了頓,語氣有些低沉,“也不是女娃娃應該去的地方……殿下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這些武将的家庭,家裡的親屬總覺得殺戮太重,府上從來不缺吃素念佛為我們積福之人,若不是我這幾個兒子實在不成器,誰不希望他們能讀書上進,安安穩穩坐在衙門裡,一世富足呢?不怕您笑話,我這孫兒在讀書這方面隻能說是資質平平,但隻要有一線希望,家裡人還是不願讓他再執刀劍,到陣頭舔血的。”
“懷忠和我也是一樣的慈父心腸,雖然為了家族,不得不把文長帶在身邊嚴厲教導,甚至剛過舞象之年就帶他上戰場殺敵,可對于文辛這個閨女,他卻從來都是含在嘴裡怕化了的。文辛這孩子小時候身子骨弱,他生怕身上的煞氣沖撞了,又聽人說江南的水土養人,硬是讓弟妹帶着孩子在揚州地界長到八歲才回到京城。”
“您也知道京城裡的這些世家大族從來都是對女兒嚴厲教養,尤其是言行禮儀方面更是嚴苛,隻盼着将來長大嫁得個好人家,給父兄家族助助力,穩固穩固關系。可懷忠從未這樣要求過,文辛不愛讀甚麼《女誡》,他便找來各式遊記、詩書甚至是兵法任她學習;文辛喜歡舞刀弄槍,哪怕外面議論紛紛,他也力排衆議親自教授,甚至專門請了師父到府上……可以說文辛這孩子雖然不是世人眼中的賢淑女子,卻是他們夫妻愛若珍寶,用心培養出的掌上明珠啊!”
“可是殿下,千不該萬不該,當初不該讓她這樣一個滿心仇恨的女娃娃上戰場啊!您當初也回到了京城,扪心自問,難道當時情況真就危急到了讓這一個剛剛失去多有親人的女娃去流血拼命?難道大炎就真的沒有一個男子能站出來上陣殺敵?”
“是!她報仇心切,謊稱男子,親自去了宮門口叩求陛下成全,犯下了欺君之罪,但那位難道就看不出來嗎?……誰不知道她一個什麼都沒經曆過的女娃在軍營中多有不便,甚至還要她隐藏身份從士卒做起,這難道就是對忠臣遺孤的體恤嗎?當時我,我也捧着鐵劵去禦書房請戰,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雖然才智平庸,卻也在軍營中摸爬滾打了多年,好歹也是見過血的,難道我們這幫經驗豐富的大老爺們兒不比個小姑娘來得牢靠嗎?呵,陛下的用人之道,我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沒想通啊!”
老爺子有些醉了,臉上似笑非笑,若是放在平時,他是絕不會露出這樣嘲諷的表情的,好在宋君謙也不放在心上,隻是再次将酒杯斟滿,一飲而盡。
“酒多傷身,侯爺還是注意些吧。”
“哈哈,老夫到了這把年紀,還在乎這些作甚?若真是不好了,兩眼一閉,也走得潇灑”鄭安國擺了擺手,不以為意,他的身子骨還算強健,隻是到了這把年紀,也難免少了幾分氣力,加上之前在沙場殺敵留下的暗傷,天氣寒冷之時,總感覺骨頭縫裡都漏風似的,陰陰的疼,不喝些烈酒帶暖,總也睡不安穩。再加上前些年懷忠的死訊傳來,又大病了一場,生死之事他早已看開了,隻是希望真有那日,他能再到定遠城,到墳前,再和懷忠痛飲一場。
這個林懷忠啊,活着沒能再看到一眼,死了想去吊唁,也是隔着千山萬水、千難萬難……
“唉,”聽了這話,宋君謙也不好再勸,隻是心裡莫名無奈,原以為今日赴宴是為了和林将軍增進感情、放松玩樂,誰知事事不順,聽了靖遠侯的一番話更是心情沉重,實在高興不起來。
誠如老侯爺所講,宋承源對林将軍的态度實在值得推敲,若說真心愛護,無論是允她從軍還是歸來之後默許禦史言官将她身份戳穿,似乎惡意昭然若揭。可若僅是如此,無論是在招待黎國使臣的宴會上許她佩劍入宮還是後來為她挑選夫婿都算得上用心,乃至成婚後對自己所說的那番話,雖然刺耳也并非沒有維護之意。
态度如此矛盾,倒真讓人難以捉摸。
想到這裡,宋君謙苦笑一聲,忍不住歎氣,畢竟那人心裡想得什麼,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可是從來都沒猜透。為今也隻有希望,他這種種怪異舉措,隻是因為帝王心術、平衡朝堂,而不是因為其他了。
見他歎氣,鄭安國心中也是一個咯噔,隻覺得自己實在是人老話多,好端端的怎麼和甯王說了這些有的沒的,這下好了,氣氛一下子就沉重了起來,甯王看上去也心事重重,他原本還想好好的為自家侄女美言兩句,促進促進小兩口的感情,這下好了,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現在是一句也說不口啊!
老爺子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和别人言笑正歡的夫人,見她似乎沒注意到這裡,心裡狠狠松了一口氣,當即就有了腳底抹油的沖動,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些什麼,怕自己嘴快,再說出些什麼惹人不快的話來,對着宋君謙一拱手,推說酒多過量,要去解手。
宋君謙對他素來敬重,自然不會阻攔,站起身客客氣氣地目送他離開。等老爺子去園外溜達了一圈,散去了三分酒氣,才重又回到主座,他很有些心虛地瞥了自家夫人一眼,見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氣。
還不等他把這口氣吐勻,侯夫人似笑非笑地一轉頭,無情的鐵手已經伸到了他的腰間,稍稍用力地一轉……
咳,無事發生、無事發生。
在座的賓客全都默契地擡目遠眺,隻覺得今日的花園格外有趣,默契的忽略了靖遠侯從齒縫漏出來的冷嘶。
這天,可真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