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還不如給妍兒多加一些體己銀子,安排幾個忠心的仆人,這樣縱然遠嫁千裡之外,日子也總會好過些。
這些話他悶在心裡許久,一直想對母妃直言相告。隻是母妃畢竟是妍兒的生身之母,又是個女子,難免重情。現下就是說了,隻怕也是無法理解自己的為難。
果然,韓霏霏見他久久不言,隻呆立着不動,心裡哪還有不明白的,她咬着牙,掙紮着下床,勉強支起兩條酸軟無力的大腿,踉跄着撲到宋君修的身後,一把将他身子扭轉過來。
“你這番作為,究竟是不是舍不得外家的銀錢,究竟是不是起了别的心思?”
“事已至此,母妃何必刨根問底?我也是父皇的兒子,如何不能争上一争?”
“那就要犧牲你的親妹妹為你鋪路嗎?”
“那是父皇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踏着妍兒往上爬!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喜樂!”宋君修被她的連番質問也勾起了火氣,一時間按捺不住火氣,聲音也大了些:“可是事情已成定局,我難道非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嗎?屆時外家的銀錢用盡。我以後如何在朝堂立足?父皇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越發的疑心重了,我若為了妍兒走動,大肆聯絡群臣,不僅是忤逆了他的意思,更會被他懷疑用意,為他所不容!搭進去了一個妍兒,難道您還要把我也牽連進去嗎?”
他這一番沒有壓制住聲音的話直把韓霏霏聽得渾身一顫,她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聽你這話,是在埋怨母妃沒有為你着想嗎?”
宋君修這些年心裡也是有怨的,怨自己出身不好。母妃娘家沒有權勢,又不得父皇喜愛,連累他也不受重視,雖早已成年,卻遲遲未能封王;怨自己出生時機不好,上面幾個兄長羽翼漸豐,底下的兄弟們又因為年齡尚幼頗得父皇喜愛。倒是他被夾在中間,左右不靠,成了朝堂内外的透明人,甚至還不如四皇兄在父皇心中有分量!
每每見到父皇對太子冷言冷語,目光冰寒,他心中暗自懼怕的同時,又莫名豔羨:若非重視,若非勢力威脅到父皇,怎會被如此忌憚?哪像他,何曾被人放在眼裡過?
他微微側頭,咽下滿心不甘與酸澀,調整好面上的表情,才又轉過來,放軟了聲音:“兒臣沒有怪您,母女天性,妍兒遭此大劫,您一時慌亂失了分寸也是正常。隻是,”他咬了牙,有些不忍卻終究還是說出口:“她畢竟隻是個女子……您日後還是要多多考慮一下我。和親一事就這樣算了吧,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認了吧。”
“算了?認了?”韓霏霏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目光複雜的盯着眼前這個從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孩子,好似才看清他的本性一樣,忽而從唇邊溢出幾聲笑,向前一步,揚起了手臂:
“畜生!”
“你!”
“畜生,畜生啊!難怪你想要争一争那個位置,卻原來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心腸!好!好!好!真不愧是他的好兒子!”
都是一樣的冷血無情!
聽到這話,宋君修捂着被打了一巴掌的臉,目光也冷了下來,還不等開口,卻又被韓霏霏兜頭啐了一聲。
“畜生東西,你說了那麼多,不就是将你外家的銀錢都當成了自己囊中之物,不就是生怕違逆了陛下引得他不喜?我并非強人所難,但凡你這幾日去和你外祖、舅舅商議過一個對策,但凡你人後敢去他面前為你妹妹哭兩聲,縱然結局仍然如此,我也認了!我來問你,你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為此事踏足過你外祖的府上,你是不是從一開始都沒有為你妹妹争取過一絲一毫?”
“明知事不可為,為什麼還要白費力氣,徒惹别人不喜!”
“畜生,那是你的妹妹!你一母同胞的妹妹都不值得你走動幾下嗎?我還在呢,你舅舅還在,你外祖還沒死呢!你怎敢這樣陽奉陰違,把别人的家産當做自己的私庫!陛下雖然冷情,卻絕不希望自己的兒子眼裡全沒有骨肉親情!你為了妍兒去求他去哭幾聲,絕不會引來懲罰!倒是像你這般作為,不妨猜猜,在他心中可曾落了個好?”
她心中憤恨難言,雖然身在宮中處處受限,可自己從他幼時就一直教他如何為人處世。皇室子弟有野心很正常,雖然自己和母族并不能為他提供多少助力,但若他真有魄力有手腕,便是賭上生死,陪他一場又有何妨?
可像他這般心性,既沒有能力,又沒有膽量,想要奪嫡卻還總是對那位唯唯諾諾,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入朝觀政許久也不曾做出什麼令人眼前一亮的事迹。單單隻有狠心,單單隻會利用,這樣的人怎麼能成大事?怎麼能讓人追随?
隻怕他大事未成,周邊的人就已經被他利用、抛棄了個遍!
“你想要争奪那個位置,卻連違逆他的膽量都沒有,甚至連他的心思都猜不明白……你以為讓妍兒老老實實和親,就能讓他高看你一眼,從此對你不一般?呵,像你這樣的心思早就被他一眼看透了!你連像靖王那般成為太子的磨刀石都沒有資格!”
“夠了!”實在受不住被自己的母親這般嘲諷,宋君修終于怒吼了一聲,喘着粗氣:“這些話,我權當自己今日沒有聽過!母妃,說一千道一萬,妍兒是個女子,女子總是要嫁去别人家的,兒子才是你往後的依靠,你最好還是考慮清楚,你将來能指望的究竟是誰!”
他冷冷的抛下這句話,也不再多言,直接轉身,拂袖而去。韓霏霏看着他的背影,捂住了眼睛,良久才自嘲的笑了兩聲:指望誰?難不住還要指望一個冷心冷情的畜生嗎?
她想着自己可憐的女兒,隻覺得心如刀絞,狠狠揪着胸前的衣服,因為太過用力,指甲掐進了肉裡,陣陣刺痛,她卻猶嫌不夠,直到嗆咳出一團血沫,才無力的松開,身子一軟,随後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好容易悠悠轉醒,隻見寝宮已然亮起了紗燈,貼身的侍女正跪坐在一旁垂淚,她閉了閉眼,隻覺得心中空茫,身體疲乏的連一根手指都動不起來,兩條淚痕無聲隐入鬓角。
不知過了多久,才自覺恢複了些氣力,她發出些動靜,在侍女的幫助下,勉力靠在床榻上,面色青白,在昏黃的燈光下宛若厲鬼。
“去……去把妍兒叫過來。”
侍女一驚,連忙點頭應是,她擡了擡頭隻覺得自家主子好似與往常大不相同,半阖的眼中俱是冷意,她心中一顫,不敢再看,趕忙深施一禮退下。
韓霏霏沒有在意侍女的一瞬停頓,她此刻渾身無力,眼前仍然陣陣發黑,腦袋也一抽抽的脹疼,可神志卻無比清明。
那個小畜生有一點說的沒錯,自己一個深宮婦人沒有旁的助力,隻怕哭幹了淚,跪斷了腿,那人也不會有半分憐惜,更遑論收回成命了。
妍兒此劫,終究還是逃不過去了!
想到這兒,她心中恨得滴血,手指也被指甲掐出了幾道血痕。隻是此刻終究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如果那個小畜生沒有騙自己,禮部從去年就開始準備和親的一應事宜,現下留給她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往日裡自己處處忍讓,把妍兒也教成了一個恬淡的性子,原以為這樣能讓她生活的順遂些,畢竟能尚公主的家境起碼中上,人品也要出衆,再加上還有公婆在世,她性子軟和些,夫妻感情也就會和諧些。畢竟是金枝玉葉,這世上還沒有幾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慢待公主的。
妍兒身在皇室,有些東西早就應該看透,隻要還說得過去,就這麼把日子糊裡糊塗過下去吧。
但如今要出塞和親,卻不成了。
黎國尚武,男子性格大多粗豪蠻橫,風俗習慣大不相同,再加上言語不通,屆時她身份尴尬又舉目無親的,縱然有忠仆相助、銀兩開道,自身性子立不起來也是被人揉扁搓圓的命……
即使如今她無力更改和親的事實,也總要好好調教調教自己的女兒,再教一些手段,安排幾條退路,甚至陛下那邊,該哭的還是要去哭一場……
現下還不是能倒下的時候啊!
想到這裡,韓霏霏滿目堅定:無論前路如何,自己總要為苦命的女兒好好籌劃,開出一條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