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不必擔心,熟悉天相的老卒已經說了,這場雨不會下太長時間,至多明早就會停了。等到了六七月那才是說變天就變天,一連幾日暴雨都是可能的。等遠離了京城,沿途州縣相隔隻會更遠,哪裡就那麼巧每次都能遇到,有時甚至連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還不是要在外面風餐露宿?放心吧,這些人都是行軍慣了了的,不會出岔子的。”林文辛見他似乎有些自責,趕忙出言打斷。
“唉,我就是不想看見當地官員阿谀奉承的嘴臉。我們還未到達,沿途就安排了探子将行蹤探聽的清清楚楚,提前做好了準備。大軍一入城,嚯!街道幹淨整潔、百姓安居樂業,連看門的兵卒、巡街的衙役也是個個和聲細語、溫文有禮,騙騙其他生長在宮中的皇子也就罷了,我曾經在民間待過這麼多年哪裡看不出其中的貓膩?林将軍,我們隻要仔細一看就能發現跪迎的百姓們穿的都是不合體的新衣,臉上雖然扯出了笑容,眼睛卻都是麻木。”宋君謙苦笑了一聲,搖搖頭:“分明就是做戲給我們看呐!”
這些官員無非是提前得知了他們到達的時間,花些銀錢将百姓們聚集起來演了一出戲,反正他們這支隊伍也不會盤桓太久,咬一咬牙幾天就熬過去了。
可等他們一走,花出去的錢财還不是要變本加厲的搜刮回來?若是有那背負着天大的冤仇想要伸冤的,好容易盼來了大官,卻被恩威并施強行閉了嘴,跪在城門口迎接,卻看見他們和地方官員談笑風生,甚至誇贊他們治理有方……這種絕望,實在是讓人不敢深思。
無論其他人有沒有意識到,但是前幾次明法的臉色黑得吓人,他曾經做過乞兒,每到一座城池總是忍不住給路邊的乞丐們送些吃的。但那幾次回來他卻禀告這些州縣沿路的街道上并沒有一個乞讨之人……
大炎哪就到了這般天下大同的地步?
無非是為了面上好看,把這些人驅逐出去了,若有些喪心病狂的,這些乞兒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未知數。
“我實在不耐煩與他們虛與委蛇,也不想再折騰百姓……所以這幾日才能避則避,畢竟現下物資充足,遠不至于需要補給。”
林文辛許久沒有說話,她心中有些震撼。
她從前隻覺得宋君謙雖是皇子,身上卻無令人生厭的傲氣,對女子也是十足的尊重,算是盛京城數一數二的君子。
今日聽了這番話,才覺得自己還是小瞧了這位殿下,或許他無心政事,也沒有治國之能。可單單這份對百姓的同情,就不知強過多少人去!
原來在民間生活過,真的會改變這些天潢貴胄的想法麼?還是說這人的品性原本就貴重?
“林将軍、林将軍?”
見她神遊天外,久久不發一言,宋君謙伸出左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林文辛一驚,這才如夢初醒,她勉強扯出個笑容,告了個罪:
“抱歉,我方才有些走神了。”
“可是這幾日妍兒纏你纏的厲害,耗費了心神?”
“沒有沒有,公主乖巧懂事,隻是央著我講一下邊關的風土人情罷了,哪就至于耗費心神了?”
林文辛趕忙擺手,可看見這人面露關切,似乎想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心中的話繞了幾個彎,終究還是吐露出來:“我隻是有些難過,公主說若不是因着此次和親,恐怕終她一生也未必能見識到這麼多的風景,她一時也說不好這究竟是福是禍……”
宋妍說這話的時候是帶着笑的。
她說自她有意識以來,幾乎日日都待在深宮之中,雖說也能見到旭日、明月、漫天的星子,但能看見的天大多也隻是被高牆圍築起來的那小小的一方。她說随着年紀漸大,他的兄長可以跟随老師學習君子六藝,可以有伴讀為他講述宮外的一切,等到日後還能出宮開府,登上朝堂。而她每日裡至多隻能去禦花園逛逛,莫說出宮,就連皇家的别苑,因為不受寵的緣故也沒能踏足幾次。
她說原以為自己這一生,幼時困于深宮,成親後也會困于深宅,事事小心、處處謹慎,早已是一眼望到了頭。甚至連帶着對日後的夫婿也是沒有指望的,像她這樣不受寵、母族又沒什麼勢力的公主,年幼時被皇室養大,成人後她的婚姻自然也成了拉攏權臣、安撫異邦的籌碼。
所以和親一事,其實隐隐約約也是有過心理準備的,隻是已經安安穩穩行過及笄之禮,眼看着就要相看人家了,卻又突然下了旨意,再加上黎國又實在是狼子野心并非誠心求娶,這才讓安貴人陷入崩潰。
她說,她自知皇命不可違,縱然心裡百般不願,千般不甘,萬分難舍,縱然看見母妃淚流滿面時肝膽俱裂,她在外面也要帶着笑,不能堕了皇室的名聲,所以甯王殿下呵斥了官員,不讓她如同猴子一般被京城的百姓參觀,她心中是感激的,感激為她保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她說……
“六公主這幾日常對我說,雖然前路未蔔,路途多舛。但這幾日她也算看盡了之前十幾年從未看見過的風土人情,乃至于一想到日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能夠讓她去看、去感受,她心中的悲傷都消減了幾分。殿下,公主如此豁達,可我聽了這話,心裡實在是難受。”
“我知道,我知道,若不是因為這樣,我也不會故意将腳步放得這麼慢。”
雖說兩國國書并未商定最終的期限,可是這些護送的士卒哪個不是抱着完成任務的心态前來,縱然不願意星夜趕路,卻也絕不願意像這樣拖拖拉拉。淮陽伯如何不好說,但他的手下一定是希望早日趕到定遠,接手平西大軍,雞蛋落入布袋中才會安心。禦林軍更是皇帝親衛、職責是拱衛京師,他們哪一個不希望早早回京,再升一步?
至于隊伍中的那些文官們,他們更是善于鑽營,此次行程若能順利完成,倒也算是大功一件,可對于他們而言,早日回到朝堂上,才是真正的首要之事。自己這般拖拉,若非因為身份夠高,恐怕早就被他們裹挾着向前了,就算暫時能壓制住這些人,日後也少不了被參一本。說他憊懶、懈惰……
可他也是個人,本就不願利用女子和親。更何況,依着黎國那邊的性子,他們根本就無心和談,如今種種不過是拖延之策,公主送過去就是純粹的犧牲品,并不能起到什麼作用。
若是因為朝廷兵力不足吃了敗仗,欲行綏靖之策,圖一個休養生息以待來日也就罷了,畢竟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公主身為皇室一員,覆巢之下,也隻能無畏向前。
可定遠一役分明是大獲全勝,幾乎打折了黎國鞑子的脊梁,他們的精銳部隊死傷殆淨,幾代國君積累的财力物力也近乎全部打光,再加上遊牧民族民風本就酷烈,遭此大敗,他們國内早就民怨沸騰,黎國皇室搖搖欲墜!
他們現在是求着和大炎和談,是捧着大把财富圖一個邊疆穩定好去平定内亂!
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明白有什麼必要妥協?也實在不知道為何要讓一位無辜的女子去做這無謂的犧牲?
莫不真是數十年的戰火,讓他們跪久了再也站不起來了?莫不真是看見鞑子就天然畏懼,才借着禮儀之邦和睦四鄰的名義,舉全國之力,結敵邦歡心?還是說有魚沒魚都甩一竿子,能換來幾分益處最好,若是不能,也不過是犧牲掉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罷了?
想到這兒,宋君謙心下實在難平。
“林将軍,你看看,看看咱們隊伍中那上百車的金銀器物,看看在皇命之下滿面愁苦、背井離鄉要在黎國居住的農人匠人們!兩國聯姻哪就這麼簡單?就光談我們這數千人、上千匹馬的吃穿嚼用,都不是一個小數目啊!如此勞民傷财的去做一件根本沒有意義的事情,難道就為了一個天朝上國的好名聲?
我呸,當真是不知所謂!”
宋君謙越說越惱火,隻要一想到自己曾經在朝堂上據理力争,那些官員們卻不屑一顧的樣子他就直冒鬼火!
若說目光長遠,他遠遠不及這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自己能看出來的他們哪裡就看不出?
無非是覺得一個女子無關緊要,刀不曾砍到自己身上不疼不癢罷了。
至于當日在場的皇室成員……
宋君謙歎了口氣:對于宋承源而言,他這人才幹平平做下諸多荒唐之事,卻一心想要青史留名,成為一個文治武功比肩堯舜的好皇帝。隻要能換來一些好名聲,莫說是一個女兒,便是十個八個,女兒不夠把兒子湊上他也是無所謂的。
至于其他人……現今朝堂上風高浪急,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又怎麼會為了旁人去觸怒皇帝呢?唯有自己心無挂礙,才能直言一二。可奈何獨木難支,到最後也是徒然奈何……
“除此之外,莫說我還算得上是宋妍的兄長,就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見識到那日安貴人的撕心裂肺,宋妍的步步回頭,又怎麼不會心生同情?韓誠那個夯貨被文官幾句話一激,竟還前來請示圍觀的百姓絡繹不絕,要不要讓宋妍露個面。露什麼面?莫非還要宋妍強行裝作一副高興的樣子接受他們的歡呼麼?什麼皇室風度、公主儀态,若将他們處境對換,我倒要看看這些自诩大丈夫的能有幾個笑得出來?”
“王爺……”
“倘若宋妍是個男子,哪怕再不受寵,事情都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可不是互遣質子的時代了。現下這些讀書人可是把男子尊嚴視作首位的,一個公主不值得,但一位皇子若非到了危急時刻,他們倒是不會輕易推向外邦。”宋君謙擺了擺手,似歎似諷:“他們這些人啊,平日裡最瞧不上女子,恨不能将她們一生都困于宅子裡,隻學些三從四德,讀些《内訓》、《女誡》,最好隻要相夫教子,一切聽從男子,莫要有自己的想法,更遑論做出一番事業來。若是提出異議,他們還都振振有詞,言及天地陰陽既分,男女有别,女子氣力不足,又天然承擔着孕育子嗣的重任,自然無需操心其他。“”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家貧的需要女子耕田紡織補貼家用、做官的需要女子結交内眷互通往來。做兒子的要母親幫襯家務,做父親的要女兒結一門好親。莫說平民百姓、世家大族,就是當今皇室,除了宋妍之外,我那幾個到了年紀的姊妹,又有哪一個不被宋承源當做拉攏勢力、籠絡人心的禮物?”
“這些人啊,瞧不起女子、不承認女子的貢獻,卻又處處需要女子去犧牲。你看,你平定邊關、功壓當代,他們不肯正視,言說女子必不能建立這等功業,可現下為了所謂的邊關安定,又要推出宋妍和親,言及此事非公主不可……這可真是,有理無理都在他們的一張嘴裡。”
“王爺,”林文辛聽到這些話,心情也有些激蕩,她回想起這幾日宋妍眉目間掩蓋不住的凄惶不安,回想起方才雷聲大作時,宋妍的滿面淚痕,哀哀叫喚,胸口直發悶,她攥緊了拳頭,擰着眉,語氣中也多了幾分強硬:“我林家為國盡忠、代代染血,我不曾懷疑過;我父兄邊關殉國、母親心悸而亡,我雖然悲傷也不曾懷疑過,直至我自身憑着一腔熱血,十六歲改換身份在沙場上厮殺,不知受過多少傷,吃過多少苦,都不曾懷疑過。我們流血用汗、受盡了風霜,好容易才換來了安甯,數十萬英魂葬身黃土。隻為求一個國家再無幹戈、百姓安居樂業……”
“可如今,這些人卻告訴我,原來到最後我們的犧牲都不能達到這個目标,還需要讓一個年幼我将近十歲的小姑娘遠離故土、千裡迢迢的趕去和親……王爺,如今我當真懷疑,我林家還有邊關犧牲的壯士們,這些年究竟值是不值?”
宋君謙一時啞然:他自然知道這些年邊關的将士們為了身後的家鄉,為了家鄉的妻兒,甚至為了全國婦孺的安危,悍不畏死、前仆後繼,定遠城外的黃沙不知掩蓋了多少忠骨。
好容易将蠻狄趕走,好容易等到敵國議和,可和親一事一出,卻又好似朝廷向黎國低了頭,挺直的脊背又要彎下三分……
他盯着還在燃燒的火堆想了很長時間,一直沒有開口,就在林文辛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才捂着臉啞着嗓子,說了一句:
“将軍,我不知道這一切值不值,但我知道這件事中,宋妍無辜、女子無辜、為國捐軀的将士們無辜,是我等無能,枉居廟堂之高,沽名釣譽、貪生怕死,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