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裡,衆人都沒了胃口,一個個面沉似水,原本在炎炎夏日忙裡偷閑的閑适心情也不翼而飛,看着手上的蓮蓬更是如鲠在喉,苦大仇深的盯了半晌,還是将它扔在了桌上的盤子裡。
這倒顯得在一旁一個接着一個剝蓮子的宋君謙越發特殊起來,宋君謙剝好了蓮子也不往嘴裡送,隻是随意的放在一旁的盤子中。正剝得認真,他忽有所覺,擡眼看了一下衆人:
“都看着我作甚?這蓮蓬新鮮的很,雖然比不上湘蓮,但當個零嘴兒吃倒也不錯,都嘗嘗吧”他語氣很是雲淡風輕,面上似乎還有笑意:“那些都已經是前塵往事了,思來也無益處,你們權當是聽了個故事罷,而我,也早就已經放下了……”
他将這一切輕描淡寫的一句帶過,可所有人都聽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尤其是平安和明法,他們跟在他身邊的時間最長,自然是知道這件事的發生對他日後的處事風格産生了多大的影響。
平安心裡憋着一股氣,不自覺就想到整個京城對自家王爺明裡暗裡的嘲諷,說王爺實在不像個皇子,甚至連不少官員都對自家王府看低了三分……雖說平日裡總勸自己看開點,值此風起雲湧之時能安享一方平靜已經算是難得的福氣,可此刻遠離京城,身邊又都是親近之人,他也忍不住為自己的主子叫起了屈:
“其餘的東西,我也不清楚,所知道的也隻是道聽途說罷了,唯獨國庫裡的銀子那是真實存在的,一個就是一個,縱然當時查抄了整個戶部官員的産業,也彌補不了多少窟窿。難道諸位就不好奇後來陛下以勞軍名義送過去的那一批糧饷從何而來嗎?”
“平安!”宋君謙心頭一跳,就要出言打斷,奈何在座的好幾位都是軍人出身,又親曆過這件事,個個都被吊起了興趣,尤其是林文辛,隻是用她那雙眼睛看過來,他剩下的話就全都咽回了肚子裡。想了想這件事雖然有損宋承源的顔面,但他們這一行人對宋承源本也沒有什麼好感,多說兩句倒也無傷大雅……
想到這裡,他到底還是别開眼,對着平安輕輕一點頭。
平安見他不再阻攔,又自覺有林文辛撐腰,膽氣更足,說起此事先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呵,說來咱們那位陛下倒是個洞悉時局的,因為自覺國庫空虛動搖了國本,當即下了罪己诏,又帶頭厲行節儉,可隻有節流無法開源,一時半會兒哪個神仙能平了這筆賬?再說那幾年本就為了交戰的緣故多收了幾次稅糧,湖廣又遭了災,總不能還從百姓身上搜刮吧?縱然那些人并不在意普通百姓的生死,可總也怕激起民怨的,因而雖然當堂允諾了日後對邊軍将士進行補償,可一連數十日過去,上到帝王下到戶部官員全都蒙着腦袋裝死。”
“旁的事拖延一兩年倒也無妨,偏偏總不能讓将士們餓着肚子和黎國鞑子拼命吧?朝堂上的文官們倒是出了幾個馊主意讓大軍就食當地……可甭說将士們是否願意,就西北那十室九空的慘狀,就是把地皮刮幹淨了也養不活那麼多将士啊!那平西軍的主帥一月之内連上了七封奏折,全是求援的,哪怕是饷銀再拖一拖呢,總要先運一批糧過去啊……那奏折倒是寫的情真意切,惹得不少人都暗自流淚,可真要動真章了,卻是兩手一攤,無能為力……”
平安這番話說得人心裡都不好受,尤其是長風二人,他們回想起在邊關受過的苦,還有當年被迫和着雪咽下粗糙的糠餅和敵人交戰的情形,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眼眶都紅了一圈,要不是還有甯王和公主在,隻怕他早就按耐不住自己的火氣了。
宋妍看了他一眼,心裡能夠體諒他的憤怒,隻是她身份在這兒,此事又因皇室而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隻好長歎了一口氣,随即才蹙眉說道:
“這件事我雖在宮中,卻也有所耳聞。聽聞當時情況十分緊急,縱然朝堂上有不少官員慷慨解囊卻也是杯水車薪,後來還是江南幾個富商幾乎破家支持,才勉強湊足了糧草。”
“唉喲我的殿下唉!不是我見不得别人好,可自古以來商人都是重利的,幾代人好容易積攢的财富哪就那麼容易交出去?更何況當初為了穩定民心,平西軍缺糧一事并未大肆聲張,這些人哪就剛好能未蔔先知預備下這麼多的糧草,還不圖回報的全部捐獻出來呢?”
平安一面說,一面用目光瞟向宋君謙,見他臉上并無異樣,仔細思考了一下在座除了六公主都是王府的人,而六公主即将出國和親,手再長也伸不到京城,接下來隻要稍稍注意她的言行便不會出什麼纰漏,索性心一橫,為自家王爺張目道:
“那幾位商人是世代從商不假,也的确抱有一腔為國為民的熱血,可讓他們這樣做的卻不是别人,正是咱們王爺!”
他歎了一口氣,有些唏噓:“自從戶部死要錢出了事,王爺就一直有些愁眉不展。後來更是安排我和明法暗地裡将京郊外的田莊還有娴妃娘娘給的幾個好鋪子全部脫手,一些宮裡賞賜的并不特别紮眼的物件也全部換成金銀……忽然有一日安排信得過的人将這麼一大筆銀子全部灑了出去,派人四處收糧,甚至遠走安南、暹羅等地,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才将将趕在冬日之前把糧草籌措完畢……可他身為皇子,有些事能做卻不能擺在明面上,無奈之下隻好接觸了江南的幾位富商,由他們代為上交……這便是那幾位富商散盡家财一心勞軍的由來。”
說到這兒,平安長歎了一口氣,其實有些話他明白,但終究還是咽了下去:那些金銀的确是自家王爺拿出來的,但縱然南邊的糧食再便宜,光靠他們一府之力恐怕也籌措不了那麼多,更何況自家王爺私交不廣,究竟如何與那些富商搭上線……恐怕其中也有旁人的幫忙。
身為王爺的心腹,這些事從未隐瞞過他,稍稍細想他就明白了其中怕是有太子殿下的手筆,甚至靖王爺在其中也出了不少的力。隻是一來那兩位如今可都是奪嫡的熱門人選,二來明面上他們又鬥得你死我活堪堪維持住了平衡。這個消息要是稍有不慎走漏了一絲半點的風聲,隻怕都要平地掀起巨浪,為防萬一,他還是不要把這兩人牽扯進來的好。
單單隻是自家王爺的所作所為,就足夠讓人唏噓了。
“唉,也不瞞各位,咱們甯王府其實根基并不深,王爺自幼又不是個喜好黃白之物的。府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有長賺錢的那根筋!雖說出宮開府時,陛下的賞賜并不少,娴妃娘娘也給出了大半身家。可這件事一出,王府已經不僅僅是傷筋動骨了,簡直就隻是剩下了一副空殼子。要不是有親王的份例,咱們府上服侍的人少又都是王爺的心腹,再加上王爺因為在外修行的幾年一直生活簡樸,隻怕早就捉襟見肘到讓人發現端倪了!”
提到那段日子,平安真是忍不住要為自己和明法掬一把淚了:自家王爺倒是還好,他反正也是苦日子過來的,平時的吃穿用度并不上心,可自己和明法沒辦法呀!府内除了信任的人,還有上面那位的探子在,明面上又不能太過排擠他們,因而府内的一舉一動總也難以逃脫他們的眼睛。
當時自己也明白王爺這番作為說難聽點是有些讓陛下沒臉的,說不得還會引起猜忌,無奈之下隻好和明法打着配合,盡力不讓他們發現端倪。
按理說皇子親王每日的份例都是有定數的,雖說庫房的鑰匙他一直貼身保管,旁人并不清楚府内還剩下多少銀兩,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真要按照以往的慣例來,隻怕不出三月,他們就要舉債度日了!
好在有王爺和世家的那番争執在先,在請示過後,幹脆就以此做文章,大肆宣揚王爺茹素,又癡迷佛法,最不耐煩那些繁文缛節,因而甯王府從上至下特立獨行了點也是正常。
果不其然,這個消息傳出去,衆人都覺得有理,就連陛下也沒有疑心什麼。這麼一來府上每日用在吃食上的花銷就省了好大一筆,再加上王爺喜靜,不愛與人交往,這平日裡的人情往來又省下了一筆……要不然還不知道這日子怎麼捱下來呢,畢竟到了王爺這個位置,溫飽早不在考慮的範圍内,他們這些達官貴族講究的可都是排場、派頭……
好在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間,等到皇室的份例送過來,再加上王府好歹有些進項,日子倒是過得去了,可甯王性情古怪的名聲早就傳出去了,甯王府也越發被孤立了。
“這……王爺這也太不容易了!”聽了平安的一番話,長風倒吸了一口氣,直嘬牙花子,連方才心中的怒火都去了七七八八,轉而升起的是對宋君謙的敬佩和感激。
宋妍好歹是在宮中長大的,她比長風看得要深些:四皇兄的所作所為可不是為了國家慷慨解囊那麼簡單!單就敢在那位的眼皮子底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不僅膽色驚人,這其中的手段也是了得啊!
宋君謙見自家妹子滿臉的欽佩,知道她怕是想岔了:雖說一開始出錢的人是他,找人去南方尋摸糧草的也是他,但其中的關節可全是太子殿下幫忙打通的,後來将糧草順利運回還不引起人注意,大皇兄更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甚至于後來那幾位江南的商人一開始也是靠着他在其中牽線搭橋……
事後,依着宋承源的心思,自然是會起疑心的,但是他們如何掃清首尾的,兩位兄長并沒有對自己明講,隻讓自己全當不知情,自顧過好自己的日子……若非他二人的鼎力相助,隻怕自己空有一腔熱血也隻是紙上談兵,做不了任何實事。
隻是這其中種種内情,畢竟牽扯到别人,他們身份又實在特殊,容不得半點差錯。因而雖然心中尴尬,宋君謙也隻好摸了摸鼻子,默認了這一切。
他曆來不習慣被衆人如此關注,又實在受不了他們眼中堪稱充沛到溢出來的情感,隻好低咳了一聲,把話題引開:“行了行了,這都是些陳年往事了,既然結果還算完滿,就不要再說出來惹人心煩了。眼下正值酷暑,以後的路途更加難走,難得能有一日空閑,還是聊些别的吧。”
其餘人哪裡不知道他這是故意扯開話題,隻是多少知道他面皮子薄,怕再說下去惹他着惱,也就紛紛借勢聊起了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