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宋君謙的這句話可謂是石破天驚,把衆人都震在了原地,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們面面相觑了良久,還是奉劍大着膽子扯出了個笑容:“王爺、這,這不能吧?你就别開玩笑了,這樣一個巨貪生活要真是儉樸成這樣,那他圖什麼呐?”
貪了這麼多錢,還不舍得拿出來花銷,沒苦硬吃,莫不是叫錯了外号,不該叫他死要錢,而是死老摳?
見他們都是一臉震驚,宋君謙又想笑了,他捧起茶盞輕啜了一口:“誰告訴你們,他是貪官了?真要論起來,他可算得上是當今數一數二的清廉了。”
“啊?”
衆人更加驚訝,個個都搖頭表示不信,就連平安也是一臉的懷疑人生。
“唉,”宋君謙放下茶盞長歎了一口氣:“以土堆石塊充作軍饷,這件事的确是史揚主使的,這毋庸置疑。以至于後來導緻鄭将軍含怒自戕,二十個壯士自刎殉國,這一切的後果都理應有他來承擔。但要說他是個驚天巨貪卻是受人誣陷的。”
他看着衆人眼中還是明晃晃的不信,好笑的搖頭:“我之所以确定,那是因為誣陷他的人中,就有我一份啊。”
當初,史揚等一衆戶部官員咬碎了牙關也不肯吐露賬上與庫房中對不上的銀兩究竟流向了何地,他心中就隐隐有些明悟。等到他将大理寺卿等一應人等全部屏退,隻略微詐了一詐,史揚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說了出來。
原來這幾年,他的那位好父皇不停的在向戶部伸手,幾将其視作了私庫!除卻大興土木修建的避暑山莊等一應建築要從賬上劃錢,甚至連内裡的裝飾擺設,節慶時的賞賜都要戶部想辦法,私庫裡的錢那是一分不動!
要說戶部這麼多官員,有沒有貪腐的,其實也有,但在史揚的看管下并不過分,因為絕大部分錢都被上面要走了!巧婦還難為無米之炊呢,史揚是能錢生錢,但他又不是神仙能平地裡變出錢來!這些年的稅收縱有波動,幅度也不算大,就那麼多錢糧入庫,哪兒經得住宋承源這般花銷?
到後來不僅當年的稅收被他揮霍的所剩無幾,甚至連之前結餘的也全部拿出來供他花銷。
宋承源為人剛愎自用,從不會體諒下屬,難得碰到一個對他予取予求的戶部尚書,可不得捧在手裡?幾句話就哄得他為自己鞠躬盡瘁、肝腦塗地,平日裡再三不五時的給些賞賜,那史揚就跟被馴服了驢似的,不用抽鞭子,自動自覺的為他平假賬,想盡一切辦法倒賣國庫中的東西。
就這樣幾年過去,宋承源的胃口被養的越來愈大,行事越發奢靡無忌,甚至就連史揚這樣有名的錢耙子也沒法填補造成的虧空。要不是那幾年風調雨順,也沒個天災人禍的,才讓他們糊弄過去拖延了些時日,這個事怕早就瞞不住了!
也是倒黴!偏偏那年先是邊關戰火重燃,又是湖廣糧倉受災,處處需要錢糧,可國庫早就成了一個空殼子。鄭将軍前去調糧,哪裡還有錢糧?他腦子一昏這才想出了這條毒計,料想着隻要當時糊弄過去了,就算路途上被他們發現,有宋承源的維護,他也可以推脫開去,邊軍這個啞巴虧是非吃不可!
可誰知,誰知鄭将軍和他的手下竟剛烈至此,為了糧食不惜豁上性命也要求個說法……至此水落石出,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回天乏力。
史揚或許看在他也是皇室中人的份上,對他有了幾分信任,料想着自己看在宋承源的面子上也不會将這些事抖摟出去,這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實言相告,說到最後他竟然抱頭痛哭,言說他雖然對不起鄭将軍,可實在已經盡了全力,甚至那些掩人耳目的錢糧,還是他變賣了全部家産才勉強湊齊的……
說實在的,到了今天他已經完全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抱着怎樣的心情聽完了這番話,又是如何勉強支撐着身體,深一腳淺一腳的前去面聖,可是隻要一回想起此事,那史揚的哭嚎就還萦繞在耳邊。
自己決意入宮時,史揚滿目期盼,可能還妄想着宋承源能伸手撈他一把,起碼要保全住他的性命。可誰知就是入宮的這一趟,反而送來了他的催命符呢?
等入了宮,自己也實在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去面對宋承源,隻覺得渾身力氣都像被抽幹了一樣,強捺住心中的不忿,并未偏倚的将史揚的話一五一十的禀告。
宋承源當時或許是發了火的吧……他其實有些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時禦書房的氣氛實在壓抑,自己跪在地上垂着眼,竟連看一眼他臉色的力氣都沒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宋承源竟然親自走下位來,将他攙起,聲音也和煦的很,先是關切了一番自己跪這麼久膝蓋可疼,後又痛心疾首的說他錯信了史揚,竟養出這麼一隻碩鼠。他已決意此事皆由大理寺處置,明日下午就借調一隊大内侍衛與大理寺的人馬一同前去查抄戶部官員的宅邸……
宋承源一邊說,一邊拉着自己坐下,又吩咐貼身的太監去取禦膳房的點心,強行留下用了幾塊,随後又将自己支去長秋宮同母妃說說話。
好容易捱到了傍晚,他又命人一路護送自己回府,美其名曰說自己辦案傷神,務必在府上好好休養,等到次日下午再去和大理寺卿彙合……
有些事,他雖未明說,可自己也不是傻子,哪能真不知道他的用意?一回府,明法就來禀告,王府周邊多了不少眼線,次日一早平安趁着采買的功夫也探聽到了些消息,說是昨夜城内鬧出好大的聲響,瞧那個架勢,陣仗不小。
其實聽到這裡,自己心中就已經有了明悟,果然當日下午前去查抄尚書府時,那白花花的銀兩就這麼明晃晃的堆放在庫房中,甚至連鎖都沒有鎖,生怕查抄的人發現不了……最為可笑的是,有些賬本字迹才堪堪幹透,甚至還能聞到墨香……
那種情況下,誰不知道情況詭異,可有大内侍衛在一旁虎視眈眈,銀兩又實打實的存在,當然隻好緘口不言。
既然物證俱全,等到所有财物登記在冊,再次提審史揚的時候就再沒了顧慮。等到史揚得知名下多了兩百萬兩的财富,先是一怔,随後大聲哀嚎,直呼自己冤枉,到了最後,發出的聲音都不似人聲。
說到這兒,宋君謙歎了一口氣,他揉着額角,似笑非笑:“我雖然心中知道這是一個針對他的局,卻也無能為力,氣悶之下隻好提審了尚書府的管家和一應下人。”
“那些人倒都是衆口一緻:史揚平日裡吃穿用度都很儉省,每月的俸祿也不知花哪兒了,每每都是入不敷出,要不是為了維持尚書府的體面,隻怕連着下人都要被一一辭退。說到最後還是跟在他身邊的老管家歎着氣和我講,其實尚書府的禦賜之物不少,可有些隻能供在家中不能在市面上流通,而那些不起眼的,可以流通的諸如吃食、茶葉之類的都被他暗地裡高價賣了出去,也就是靠着這些,才能堪堪維持住府上的花銷。”
“所以說啊,”宋君謙笑了一下:“單從這方面來講,史揚确實算的上一等一的清官,至于用蓮心泡茶提神,也确實真有其事。”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淡,甚至臉上一直都帶着微微的笑意,可不知怎的,林文辛就是覺得他此刻的心情絕不平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握住了他垂在腿側的那隻手。直到雙手接觸到了一起,才發現宋君謙那隻手已經緊緊攥在了一起。林文辛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隻是輕輕掰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緊扣,趁着桌上人的注意力都不在這邊,還小幅度的晃了晃以示安慰。
宋君謙感受着手上緊緊相貼傳來的溫度,雖是炎炎夏日也舍不得松開,可他還有很多話悶在心裡,索性趁着這個機會一并說出來,于是輕輕用力反握了一下,便再次開口:
“也不知道後來他是認命了還是被動用了手段,第二天便将一切罪責都承擔了下來。此事一經公布,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無數百姓出言唾罵恨不能生啖其肉,至于百官們,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當時的神情了,大概也是義憤填膺的跟着罵了幾句吧,隻不過接下來的很長時間,這戶部尚書的位置都讓人避之不及,我記得現任尚書被欽點之時,更是在朝堂上老淚縱橫,一連幾日都笑得像哭。”
在朝堂上混的哪個不是人精,先前戶部尚書這個位置搶手時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史揚,他的一舉一動怎能瞞得過這些老狐狸?
史揚縱然給自己摟了些錢,也絕不會多!
更何況他們雖身不在戶部,并不清楚宋承源大事小事都要從戶部支錢,俨然将其視作了自己的私庫。單就這些年明面上的花銷,他們心裡也有些譜,如今看史揚一朝落難就被當今翻臉不認人,不少人心裡都犯嘀咕,更有那為官老到的聯想起前幾日京城内的異動,更是驚得後背出了一層白毛汗。
原以為那戶部尚書是個肥缺,不僅撈外快方便還能為背後的勢力提供助力,現在看來這位置分明就是吃人!一個弄不好就如史揚這般不僅撈不到好處,還要往裡貼錢,事到臨頭更是被陛下當做替罪羊一腳踢開……這位置可真是不能坐!
一時間朝堂上可謂人人自危,生怕被那位看中,就連對史揚的讨論聲也低了下去。
“如此說來,史揚這個人還當真是不好評價啊。”聽到這裡,宋妍終于忍不住開口插了一句話,其實她方才就有些想出聲,可見皇兄面色沉郁,皇嫂暗自裡安撫了一番,就自覺不再打擾。可現在她當真是有些不吐不快:“若說錯,他似乎也一直是聽命行事,縱然不該如此放任那位,可君命難違,說到底他也是違逆不得的。可若說不錯……”
“不錯什麼?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邊軍的糧饷上動手腳!”長風難得出言打斷,他雙手緊握,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弟兄們在前線用命去拼,卻連肚子都吃不飽,這是什麼道理?更何況,他這條毒計還逼死了鄭将軍等一衆男兒!”
“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宋妍能體諒他身為上過戰場之人的心情,因而并不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反而低聲道歉:“我隻是覺得,他這個人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不該被父皇使用計策栽贓,親手送上絕路。
似是聽明白了她的未盡之語,宋君謙擡頭看了一眼,輕笑着搖頭:“這算什麼?咱們那位好父皇的手段可遠不止于此呢!”
那段時間,自己從史揚的管家那兒得知了經過,再仔細回想近幾日發生的事,很容易就猜到了幕後的推手是誰……那時候當真是又羞又愧,實在沒有臉面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