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宋承源都是他生身之父,自己的父親做出了這等寡廉鮮恥之事,作為兒子他又怎麼擡得起頭?甚至正如今日宋妍所說,縱然史揚千錯萬錯,可終究不曾對不起他這個皇帝過。
說起來蝼蟻尚且偷生,史揚不過一介凡人,哪來的膽子去違逆天顔呢?此事歸根結底,錯誤的根源還是在宋承源身上。偏偏宋承源事到臨頭将這一切責任全部指給了史揚,甚至不惜動用大内侍衛來栽贓……這讓原本還義憤填膺痛恨史揚克扣軍饷逼死忠臣的他,如何還有立場,如何還有顔面去對這人橫加指責?
原本一顆尚且還算憂國憂民的心,也涼了個徹底。
之後一連幾日,自己都稱病不出。事實上得知了來龍去脈的那天自己大醉了一場,吹了一夜涼風,的确是受了風寒,可更多的還是沒辦法收拾好心情去面對這一切,哪怕是靖王兄和太子殿下前來探病也不曾吐露半分。
要不是大理寺卿派人通傳,說是史揚在監獄裡鬧着要見自己一面,隻怕接下來的幾個月自己都不會再踏出府門一步。
再次見到史揚,兩個人倒是都消瘦了不少,他精神萎靡,自己病容滿面,相視時竟然都吃了一驚。
史揚是個聰明人,隻略微思索了一刻,便猜到自己為何如此,想通之後啞然失笑,連聲歎息,說自己不該出生在這個皇城之内,若以後還是這副模樣,隻怕會禍及自身。
那時候的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呢?或許是覺得愧疚或許是覺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并沒有反駁他的話,反而是席地而坐,與他好好交談了一番。
事實上出乎意料之外的,史揚并沒有想借助自己向外求情或是怎樣,隻是笑着談了不少家常。談他十年寒窗苦讀,從一介布衣到官至二品;談他家鄉門口的那條小河,一年四季都有鮮魚産出,雖然個頭都不算大但用來炖湯最是鮮美,還有夏日的蓮蓬、秋日的蓮藕;談他因為貪生之念、行将踏錯,竟鑄下這等大禍。他原本隻是為了保存自己和戶部一幹官員的性命,料想着邊軍縱然發現糧饷有誤也不會明面上撕破臉,總會想着其他辦法解決燃眉之急,大不了等到日後,他再作補償,誰知鄭将軍竟剛烈至此……
他說了很多,聲音不大,絮絮叨叨的,說到最後竟也有些颠三倒四,隻搖着頭說抱歉。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的腿都已經發麻了,他才像是蓦然回神,笑着說在牢中這麼些時日實在是有些想念幹蓮心泡的茶了,央求自己明日能為他送一杯過來。
按理說這個要求很簡單,于自己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自己當場也是滿口答應的。可不知怎的,胸中的那口悶氣就是咽不下去,明明已經到藥店包好了蓮心,卻還是扔在了一旁。
心中是恨的,恨宋承源奢靡成風,敗壞朝綱,到臨了卻将一切都推到下屬的身上,何等薄情寡義?恨史揚行事糊塗,枉受了數十年聖人教誨,毫無诤臣風範,競對天子予取予求,到最後窟窿補不上又生了毒計,白白害死了數十名忠良,也恨自己,恨自己無能為力、回天乏術。
到最後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兒不對,一發狠買了數十斤蓮子,回去點燈剝了一夜,直将手指剝得紅腫不堪,第二天一早瞪着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又去了大理寺的牢房。
這一盞蓮心茶也不知道是不是泡的太濃,史揚邊喝邊哭,到最後一抹嘴,又囑托了自己幾句,就忙不疊的揮手讓自己離開。
結果第二日一早,就有人來禀告,夜裡史揚在牆壁上用血寫了一封忏悔書,随後便一頭撞死畏罪自殺了……
等自己趕到天牢,隻覺得那牆壁上暗紅一片,眼睛發脹,竟有些看不清那些血字。到最後腦子裡隻剩下三個碗大的悔!悔!悔!
鼻尖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那每個字的末尾似乎還有鮮血在往下滴。
……
宋君謙講到這兒忍不住閉了閉眼,狠狠将杯中已經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良久才嘶啞着聲音開口:“後來,我将自己剝出來的蓮心泡成茶水飲用,一連喝了三月,舌頭都苦得嘗不出其他味道來,也是在那之後,王府裡鮮少再有蓮蓬、蓮子之類的東西上桌。”
他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變得平常,可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心裡并不平靜,甚至就連他們此刻心裡也是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憋屈。也不知過了多久,奉劍實在是受不了這種氛圍,才幹笑着說了兩句:“其實往好了想,好歹,好歹也算是為鄭将軍報了仇吧?”
“哪裡算報了仇?”宋君謙搖了搖頭,并不贊同:“史揚一死,案情就已經蓋棺定論,一幹戶部的官員也是殺的殺、貶的貶,通通沒落個好下場。按理說自此就該為鄭将軍等人伸冤,重新為邊軍發放糧饷,可宋承源不願意啊!”
這般大的醜聞,整個戶部幾乎被連根拔起,加之不少人明裡暗裡都知道這件事和他脫離不了關系,宋承源的顔面哪裡挂得住?
雖然一應犯官都被處置了,可他還是在朝堂上面色鐵青,下了死命令不允許衆人私底下讨論,若是有流言傳出,被他查到後通通下獄重罰。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遲遲不肯為此事下個定論,自然就有那會揣摩上意的提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他們冠冕堂皇的說,國庫乃是一國根基,是重中之重,如今庫銀被這幾隻碩鼠揮霍一空,縱然是抄家之後也不能彌補損失之一二。值此危難時刻,庫中存銀更不能輕易挪用。
邊關将士雖急,但總可以想想其他法子,若将這筆銀子通通花銷出去,萬一在下一季稅糧不曾征收上繳之際,朝堂上有個急事,總不能就這麼兩手空空吧?
因而他們提議宋承源下一道安撫的旨意送往邊關,讓邊關将士暫且體諒朝廷的難處,先自行籌措一批糧草,等到來年再慢慢補上。國庫既然空得能夠走馬,他們這幫大臣們也做個表率,俸祿就暫時先不領了,權當做為朝廷做了貢獻,等到日後緩過來之後,再說。
隻是這種事情要是流傳到民間,難保會引起民心不穩,因而還是需要改換個說法:隻說戶部貪腐一案乃是由禦史所奏,陛下震怒命大理寺上下嚴加查探,這才揪出了這群貪官。而鄭将軍那裡,明面上就說他們身染重疾,為山賊所害,朝廷的糧饷也被強人搶走大半,餘下的兵士拼死才護得剩下的糧草回關。
而後,請陛下派出一隊人馬,清繳這群膽大包天的賊匪,為鄭将軍等報仇雪恨,再多加撫恤,護送将軍等人的靈柩回鄉……
他們這個提議一出,朝堂上當即掀起了不小的風暴,凡是武将一個個都是眉頭緊鎖,連道不妥,就是文官這邊的幾個重臣也是滿臉的不贊同……
可奈何這個提議實在是搔到了宋承源的癢處,他隻覺得這話說得實在是令他舒心,既不用頭疼邊關的糧饷,又不至于失了君王的顔面。當即龍顔大悅,直稱此計甚妙。
天子表了态,其餘人縱然心中不忿也是徒勞奈何,更何況宋承源的脾性可不是個好的,縱然是世家大族想要在其中攪攪渾水,也被他三言兩語打消了這個念頭。
無他,宋承源也隻是說國庫實在是空虛,無以為繼,若是幾位愛卿實在是不滿意這種做法,也就隻能盼着幾位能夠鼎力相助,多拿些錢糧出來,幫着度過此次難關了。
世家大族們倒是有錢有糧,可他們又不是傻子,哪裡肯白白将這些掏出來?因而也隻好滿臉堆笑,連稱陛下英明。
至此,這一場風波就此蓋棺定論。
戶部等一衆官員的一應家産全部充公,伏法刑場,受萬人唾罵;鄭将軍等人靈柩回鄉,好歹也落了些撫恤銀兩;秉公執法的大理寺卿等人更受愛戴在民間享有青天的美名。
至于宋承源,他自己下了一道旨意,言說國難當頭,自他起皇室中人皆應推崇節儉、簡樸度日,為此更是停了一年一度的選秀之事……消息傳到民間,更是赢得了一片贊譽之聲,直呼天子聖明。
其他的,其他的又算得了什麼呢?
哪怕是邊關守将收到旨意後如遭雷劈,不得不咽下這個啞巴虧四處想辦法籌措糧草,好容易捱到了朝廷的補給到來,還是以陛下勞軍的名義送來,強撐着笑臉感念宋承源的大恩大德……
哪怕是一輩子不曾做過虧心事、斷過一場糊塗案的大理寺卿自此後夜夜難安,半月後就上奏乞骸骨,不過三年就與世長辭……
哪怕是那唯一活下來的鄭将軍的親衛自此對朝廷失望透頂,一心想要追随将軍而去,被救下後也自廢右臂,遁入空門……
哪怕是自己從此心灰意冷,涼了一腔熱血,再不願插手朝政之事,隻每日悶坐在王府中日夜誦經,圖一個心安……
這此間種種都已被掩蓋在衆人對宋承源的歌功頌德下,朝堂上的其樂融融中,無人再去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