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鶴道人這番話不知真假,卻很好的引起了衆人的興趣。時人本就喜歡喜歡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何況現在天色陰沉,講述之人又是位道士,兩相疊加,就連林文辛都露出了幾分好奇。
雲鶴借着餘光一掃,着重觀察了一下宋君謙的面色,卻見他面如平湖,沒有一絲波動,當下心中就是一凜,膽氣莫名消了三分,隻是一想到自己在村莊所見的累累屍骨,終究還是一咬牙:拼了!
卻原來他此番受人所托去村莊做法事乃是為了超度亡靈,這原本算不得什麼棘手之事,再加上那人許下的酬勞又頗為豐厚,他自是欣然前往。
可誰知,那個隐藏在深山中村莊卻并不尋常。明面上倒是瞧不出什麼端倪,除卻家家貧困,村民的态度還算和善。唯獨一點,他細細一看,村民中多是年輕男子,老年人少之又少,而年輕的婦人們則是一個都沒見着。
當時他雖心中犯嘀咕,卻也沒太當一回事:畢竟世情如此,有不少男子都認為婦人不該在外抛頭露面,他原本隻是以為這個村莊對男女大防看管的太嚴厲了些,可過了幾天,就發現事情不太對了。
說到這兒,雲鶴一捋胡須似悲似歎:
“我瞧着諸位衣飾不俗,恐怕出身不低,有些事恐怕聞所未聞,說出來怕是要污了諸位的耳朵。”
他這話似有搪塞之意,又像是故意吊人胃口,性子比較直率的奉劍當即一拍桌子,眼睛一瞪:
“你這道人,原也是你自己要講,如今作何吞吞吐吐,故意吊人胃口,怎麼着,還要我們先恕你無罪不成?”
奉劍的這番話其實已經隐隐透出他們這行人的身份,但宋君謙觀察了一下雲鶴的神色,發現他面上并不驚慌,想來也是對此心知肚明。
既是如此……宋君謙挑眉一笑,打了個圓場:
“雲鶴道長,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既是特意尋上我們,想來對我們的身份也是了解的。既是如此有什麼話你直說便是,縱然那村莊真有什麼詭異之處,我等也定會掃除妖孽、肅清寰宇。”
“唉”雲鶴長歎了一聲,直到再瞞下去也沒有意義,他站直了身子,對着衆人深施了一禮:“王爺、公主,還有各位貴人,貧道并非故意隐瞞接近諸位,隻是……唉,求諸位救救……”
說到這裡,他的喉嚨似乎打了結,竟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下去,甚至連他自己也有些恍惚:救救誰呢?救救那個村莊裡可憐的婦人?還是救救整個天下都遭此磋磨的女子?
“哎呀道長,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倒底要我們救誰啊?”奉劍簡直被他的磨蹭搞得心焦,幾乎就要忍不住湊在他的耳邊詢問了。
雲鶴被這話一驚,倏然回神,長歎了一口氣:
“諸位貴人可知道棄嬰塔麼?”
“棄嬰塔?”
宋妍眉毛一皺,她在宮中倒是從未聽過,但是但從字面意思上就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林文辛和長風、奉劍相視一眼,也有些疑惑,他們出身侯府,倒也和這種事接觸不多。
反而是宋君謙皺緊了眉頭,似乎想到了什麼,就連平安和明法也是登時沉下了臉。
“道長的意思是,那座村莊裡有棄嬰塔?”
平安往日裡總是端着一張和氣的面容,也甚少擺親王内侍的威風,此刻嚴肅起來,樣子倒還真有些唬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見公主臉上似有疑惑,隻好先放緩了聲音講解:“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棄嬰塔正如其名,乃是窮苦人家生下孩子養不活,抛棄屍骨之地。民間都傳剛剛出生就夭折的嬰孩是沒有資格葬入祖墳的,因而一開始便有心善之人建此磚石建築,一面用來抛葬男孩兒,一面用來抛葬女孩兒,中間再以磚牆隔開……這東西本意倒是不惡,也算是給了那些可憐孩子一片埋骨憩息之地,隻是……”
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宋妍,斟酌着字句:“隻是後來漸漸就改了意味。公主,窮苦人家人命最不值錢,尤其是小孩兒,那得長成了人才能算是家裡的勞力。然後再做娶妻生子、傳承香火的打算。要是不能長大,再怎麼十月懷胎、骨肉血親,也不過是一捧爛肉罷了。”
“尋常百姓日子過得苦,便是懷胎的女子也尋覓不得什麼好吃食,哪怕是大着肚子也要下田幹活,這樣一來,身子自然是虧空的,生一胎就跟過了一趟鬼門關一樣。不僅如此,這樣生下來的孩子身子骨也不會健壯到哪兒去,每每都有長不大的,這些長不大孩子的歸宿自然就是棄嬰塔。作為父母他們心裡也悲苦,但為了降低絕後的風險,自然是一個勁兒的生,這也就是所謂的多子多福,孩子多了,總歸是有幾個能長成人的。”
“可是人口一多,吃飯的嘴自然也就多了,普通百姓一輩子就抱着幾畝薄田過活,吃穿用度都要從土地裡尋摸。若是遇到個天災人禍的,還不知要餓死多少……因而到了後來,有些人家發現孩子生下來不健壯、有殘疾的,自覺領不大的,亦或是實在養不起的,便也活生生的送進棄嬰塔裡等死……嬰兒生下來又不知事,隻是本能的想活,送進塔後又冷又餓,拼命的哭嚎……那副慘狀實在是讓人不忍卒視。”
“竟将活人送進塔中,這與殺生害命有何區别,難道當地的村民就不管麼?官府也對此視若無睹?”宋妍雖然一路西行已經見識到了普通百姓的困苦不易,可畢竟這一路所路過的府縣都還算得上安甯,哪裡知道還有這等慘絕人寰之事,當即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氣,她心中憤怒,卻又不知道這怒火該對着誰。
“哎喲,我的殿下哎!”平安苦笑着喚了一聲,“管?怎麼管?這種事在當地早就是約定俗成的秘密了,誰會去管?連當地的村長、族老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照不宣了。都是普通百姓,就算是看不過眼,心存憐憫,也沒有那個财力去幫啊!至于官府……”
平安說到這兒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面露不屑,随後又猛然驚覺自己身邊可還有着幾尊大佛在此,趕忙收斂了神色:“有些村莊處在深山之中,山路崎岖難行,當地的政令都未必能傳達的到,平日裡也就是靠着村長管事,連殺人害命這等惡事都能被隐瞞下來,又何況這等事情呢?說到底不過是民不舉官不究罷了。”
其實還有些話他沒好當着衆人的面說:尋常百姓家對男孩兒大多還都是珍視的,除非真是天災人禍,一般來說極少有抛棄男嬰的。但若是女孩兒……除了頭胎,亦或是家中已經有了兒子的。卻是有不少未到山窮水盡處的人家都會将其送進棄嬰塔……
世情如此,說出來也是徒惹公主和林将軍難受罷了。
想到此處,平安暗自搖了搖頭,聯想到自己的出身以及家中年幼的妹妹,心中也是一陣慘淡。他和明法現今日子過得富足,打出甯王府的旗号也十足的威風,可以前都是苦出身。若非如此自己也不會被十六兩紋銀賣進宮中,明法也不會淪為乞兒與惡狗搶食,這樣的慘事,他們知道的、看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他這副發蔫的樣子讓宋君謙有些感慨,心裡大緻猜出了緣故,當着衆人的面又實在不好出言安慰,隻好輕歎了一聲,示意雲鶴坐下答話。
“既是如此,莫非那村子裡的棄嬰塔有冤魂作祟,才相請道長前去超度?”
“要真是如此也就罷了……前些年戰火紛飛,貧道也不是個不食五谷雜糧的,自然猜得到棄嬰塔裡是個什麼景象。這幫人事後能願意花錢請人超度那些無辜的嬰孩,倒還算得上一絲天良未泯,好歹對那些孩子也算是一場好事。”雲鶴閉上眼搖了搖頭:“可是王爺,那座村子裡,并沒有棄嬰塔啊!”
“卻原來,那位邀我前往的村民,這些年在常甯縣經商,好歹攢了些身家。據他所言實在是不忍村子裡的小孩屍骨無處安放、随意丢棄在後山,這才決意請我幫忙尋一個風水上佳之處建造石塔,收斂骸骨……這本也是積德行善之事,我身為出家人,自然是欣然而往,可誰知……誰知到了村子,我才知曉何謂人間煉獄。”
雲鶴道長一邊說一邊搖頭:他走南闖北這麼多年,自認見識還算寬廣,這些年邊境戰火重燃,民生多艱,他也見識過不少人間慘劇,可像這個村子那般駭人的還是頭一遭。
他到達的當日已是日頭西斜,自然做不得什麼正事,隻好在村長家裡吃飯休息。當時雖然奇怪為何一路遇到的都是青壯男子不見婦人,卻也沒有太過在意。
可等到他在村莊周邊查看風水時,就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了。那座村莊四面環山,道路崎岖難行,又因為事主給了頗為豐厚的報酬,他做事自然盡心盡力,一連三日都在山上尋找。可奇怪的是,這幾日下來他竟發現這個村子極少有婦人的身影,準确的說除了正當孕育年齡的幾位婦人,他這些天硬是連其他女性的人影都沒見到,這倒是奇了。
要說這世上斷然沒有隻生男孩兒,不生女孩兒的地方,再是重男輕女的村莊,女童雖然活得艱難,至少也是活蹦亂跳的。這個村莊倒好,不僅看不到一個女童,甚至就連操持家務的婦人也少見的很,更不要說是子孫滿堂的老婦了,單單就隻剩下幾個滿面麻木身懷有孕的婦人……
他當時心裡就是一個咯噔,當天下午趁着衆人都在田地裡幹活,佯裝着找人,輕手輕腳的摸進了幾個院子,也是他走南闖北練就了一副好身手,因為動作小心,倒也沒引起别人的注意。
等他一連摸清了七八間院子,才陡然發現其中兩戶人家都是用栓牲口用的繩子栓住了年輕的婦人。他這一下吃驚不小,為防萬一又故技重施,再次摸了幾戶人家。才不得不承認:這個村莊有不少的女子都被栓在了屋子裡,不得自由。
他當時自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隻是勢單力薄,一個人萬萬不敢魯莽,隻好掩飾住神色,裝作尋到了一處風水上佳的吉穴,向村長邀功。
可誰知村長聽了他的話,一絲喜色也無,面色不知變了幾變,才咬着牙對他說了實情,卻原來他們原本想尋的就不是什麼風水上佳之地,而是能讓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的惡地。
說到這兒,雲鶴道長長歎一聲,喝了一口水,滿臉無奈:“卻原來他們村子不知為何,從二三十年起,就難有嬰孩誕生,其中小男孩兒更是稀少,眼睜睜看着不少人家都要絕戶,把整個村子裡的人都急得上火。也不知道他們出去販賣山貨聽誰說了一句,懷疑是有冤魂作祟壞了風水,進而一心想要尋一個修道之人化解了這冤煞。”
“那給我的報酬,也不是一個人拿出來的,而是全村咬着牙湊齊的。原本他們也是想着實在不行就找個地方建個棄嬰塔,好歹給那些沒有埋骨之地的嬰孩兒一個安身的地方,再做幾場法事,超度了去。可一聽說我當真尋找到了一個風水吉穴卻又心生顧忌了。”
“這是為何?”林文辛有些不解:其實松鶴道人把話講到這裡,她心中已經有了明悟,恐怕這個村子對女子和嬰孩兒是做了不少喪德之事,正憤懑不平着,現在聽說他們原本想要找地方建棄嬰塔,卻又半路反悔,更增一層怒火。
松鶴道長看了一眼義憤填膺的林文辛,搖頭苦笑:“當然是因為嫌棄我找的地方風水太好了啊。”
當時他聽村長吞吞吐吐、語焉不詳的樣子,心裡就有了幾分明悟,等到第二天在村裡人的陪同下找到他們平時抛棄嬰孩的幾處深坑時才豁然開朗。
“那幾個坑裡,惡臭沖天,滿滿的都是斷肢殘骸,邊上更是大灘大灘的血迹,山裡野獸衆多,這些血迹大概是被啃食所留。貧道自問也見過不少人間慘景,可那種景象還是讓人觸目驚心,不忍細看。”
“我粗略的估計了一下,幾個坑裡起碼有百十具殘骸,加上被野獸啃食的,更是不知有多少。等我平複了心情仔細辨認的時候,卻發現了更為駭人聽聞之事。”
說到這兒,松鶴道長環視了衆人一周,面露痛苦與不忍。
“我們這些道士平日裡幫忙入殓安葬的屍首不少,耳濡目染之下,我對辨屍認骨一道也略有心得。我當時隻是打眼一看就發現那幾個坑中大多都是女童的屍骨,比例多的實在不正常,再仔細觀察,卻又發現了那些女童的骸骨上留下了不少被虐待的痕迹。”
“頭骨上有針眼,四肢有折斷的痕迹……因為那些骸骨上的肉都已經被啃食幹淨或者腐爛成泥,單從累累白骨上,我就發現了不少這樣的痕迹,不是一具兩具,而是數十上百,尤其以近些年的為甚……實在是觸目驚心!”
衆人聽到這兒,都是心中不适,個個眉毛都擰在了一起,雖未親眼所見,卻也能夠想象當時是何等人間慘狀。
宋君謙之前在民間行走時曾經經曆過青州大旱。遍地餓殍、易子而食的慘狀也是親眼見過的,他與明法雖然心中也是十足的不忍,到底還是能直指問題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