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做事向來利索,不過盞茶的功夫,就尋來了許多照明的工具,但是鄉下的油燈一光如豆,他有些嫌棄。想了想,還是又率人制作了十來個火把,這樣一來,除了氣味重了些,登時就将他們所站的地方照得一片亮堂。隻除了偶爾一陣風來,吹得火焰四處搖晃,影影綽綽間,配合着衆人一臉的嚴肅,倒是更增加了幾分詭谲駭人。起碼那些跪在地上的村民,不經意間擡頭看見都是心中一跳,覺得這些人陰森可怖,當即顫顫巍巍的低頭看着地面,再不敢擡頭。
可等到明法和長風一行人擡着解救出來的女子們到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忍不住眉頭緊皺。宋君謙和林文辛都是初次目睹這等慘狀:隻見她們面容枯槁、蓬頭垢面,雖然身上穿的都是護衛們重新搜羅來的好衣裳,但打眼一看全都是男子的款式,加上她們本就瘦弱,穿在身上極不合身。
雖說倚靠在躺椅上,不曾下地走路,身上也裹得嚴嚴實實,但宋君謙他們心中明白:這是因為她們的四肢大都被人折斷走不了路,裸露出來的地方也是傷痕累累,據老大夫說其餘不便查看的地方更是新傷疊着舊傷,讓人不忍細看。
這些女子分明還算年輕,卻一個個被摧殘的滿臉麻木,目光瑟縮,身子還不自覺的打顫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此等情狀,怎不令人憋氣。
或許是火光在風中忽明忽暗,平安偷眼看了一下自家主子,發現他和林将軍,臉黑的吓人,隻兩雙眸子在夜色中亮的驚人似乎燒着一團火焰。平安隻瞟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覺這兩位心情不妙。
王府護衛們行事向來利索,風風火火的,可這幾步路卻走得穩當,直到把躺椅放在地上也盡量不讓這些女子們感到颠簸,那股小心勁兒倒還是頭一遭,林老大夫見她們臉色不好,終究還是沒忍住往前幾步,一個個搭脈喂藥,務必讓人撐過這段時間。
他們這一行人如此慎重的态度把跪在地上偷瞟的村民看得一愣一愣的,不過就是幾個婆娘,這幫人咋這麼小心翼翼?
他們心裡犯嘀咕,也有些明白今天這場禍事和這些婆娘們脫不開關系,眼見着宋君謙王爺的名号這麼響亮,護衛們又如此兇悍,說不害怕是假的,可總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沒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這一看,不少人也都有些怔愣:不過就是幾巴掌的事兒,平時都習慣了,咋現在看起來這些婆娘身上的傷這麼唬人呢?難道自己動手的力道真的重了?
宋君謙自然不知道他們所思所想,他隻是在等林老大夫,等到老大夫對他點了點頭後,當即面容一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黑壓壓一片的村民,又擡頭看了一眼夜色,隻覺得烏雲蔽月,星光暗淡,濃重的墨色沉甸甸的壓在心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目光掃視過面色恹恹的周娟還有滿臉驚惶的女子們,目光漸漸堅定,随後與林文辛對視了一眼,得到她點頭肯定後,才暗暗歎了口氣,沉聲開口道:
“本王奉聖命護送公主一路向西,路遇暴雨沖垮山路,無奈借宿于小鎮,若非雲鶴道長舍生忘死的前來禀告,我竟不知大炎朗朗乾坤之下還藏着如此魔窟……”
他頓了頓,放慢了語速,壓迫感愈甚:“你等做下種種惡行,犯下滔天罪孽。被你們困住的女子日日流淚,被你們殘害的嬰孩夜夜哭嚎,後山抛屍之地更是怨氣沖天,你們竟也堂而皇之的在這裡生活,安享太平,怎麼,莫非你們也變成了惡鬼不成?”
宋君謙說到這兒,平複了一下心情,哼笑了一聲:“或許鬼也怕惡人吧,竟然讓你們苟延殘喘了這麼多年。”
宋君謙這輩子雖然出身天家,也在朝堂上挂了個職,但真要像這樣在田間地頭單獨主審這麼多犯人也是頭一次,他原本的設想中自己應該慷慨陳詞,将這些畜生好好的責罵一番,出一出胸膛這口憋悶了許久的怒氣,可看着這些瑟縮、畏懼,甚至還帶着幾分無辜的眼神,他隻覺得再多的話都說不下去了,心裡也更加憋得慌。
此刻這些人的順從更多是畏懼于自己的權勢,而非真心知道錯誤。他們跪伏在地上,跪的是自己的身份;他們讷讷不言,是因為身側拿着大刀的王府護衛。
他毫不懷疑,隻要不涉及到性命,此刻就算他下令将這些人全都打得皮開肉綻、充作苦役,隻怕這些人也不敢反抗……
那麼自己親自走上這一遭有什麼意義?把宋妍她們帶過來有什麼意義?
原本滿心打算着讓她們親眼瞧一瞧這些人的下場,可現在看來就算今天把這些惡人全部都殺了,他們也不會有一絲明悟,更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至多是哀歎時運不濟遇上了自己這尊殺神。甚至若是有心人将這一切傳出去,在世人眼中究竟是善惡有報還是隻是自己仗着權勢草菅人命……也未可知。
說不出是心中憋悶還是怎樣,宋君謙此刻好似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語氣中也再無方才的義憤填膺,更多的是一種無力,甚至隐隐透着幾絲頹然。
他暗自裡苦笑一聲,有氣無力地一揮手:
“我既然站在這兒,自然已經将事情打聽的七七八八,你等還是老實的認罪,也免得吃苦頭。”
老村長劉仁昌或許學問不行,見識也不廣,但人老成精,再加上這些年和人牙子們讨價還價,已經練就了一副七竅玲珑的心,他此刻非常敏銳的察覺到了宋君謙語氣的轉變,眼中猛然閃過一絲亮光,心頭一跳,雖然還沒将那絲頭緒厘清,但依舊顫顫巍巍的在地上磕了幾個頭,小心翼翼地開口:
“王爺,還有諸位貴人,小老兒和村民們世代生活在這個小村子裡,本分度日與世無争,雖然鄰裡間偶有口角,村民裡也的确有幾個偷奸耍滑的,可真要說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咱可一件都沒幹過啊!”
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賭咒發誓,甚至還留下幾滴渾濁的眼淚,情真意切的活像一個畏懼強權的風燭老人,瞧着就心酸。
隻是這個老人可不老實,他趁着擡手抹眼淚的功夫,偷眼觀察了一下宋君謙的表情,見其依舊不動如山,眉宇間隐隐還有嫌惡之情,當即心下就是一沉,不過當他低頭環視見村民們個個都被自己說到了心坎上,面露贊同之色,甚至好些還忍不住小聲啼哭時,就又恢複了幾分底氣。
他動了動因為跪的太久而有些麻木的腿,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心一橫,繼續說道:
“王爺,我們雖然窮苦,但作奸犯科的事兒可沒幹過,這些年兵荒馬亂的,衙門收得稅重,可我們劉家村從來沒在衙役面前說一個不字,回回都是足斤足兩交全了的。”劉仁昌一面說,一面挺起胸膛想要增加幾分氣勢,其實他這話倒是實情,因為村子裡買媳婦的事兒并非都是經過官府,說出去總不好聽,衙門裡真要計較起來恐怕也要脫了一層皮。因而他們也特意和縣衙裡幾個捕快結了個面子情,每回繳稅也都按時按量,從不出格,以換來官府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村子偏僻山路難行,土地也不肥沃,再加上深山老林裡難免有野獸傷人,久而久之外面的都不願把閨女嫁進來。但俗話說人離鄉賤,這畢竟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産業田地,我們也不能就此抛家舍業了……看着打光棍兒的青壯越來越多,不知愁白了多少人的頭,好好的漢子總不能就這樣孤零零的斷了根吧?我們也實在是無奈之下才出錢去外面買媳婦兒回來成親的。”
“人牙子們心黑啊!咱們世世代代農民,地裡刨食的,每年出息就那麼多,交了稅糧,也就堪堪糊口。精米白面舍不得吃,就連糙米幹飯也隻有農忙的青壯能混個肚圓,平日裡吃的都是野菜、米糠,油鹽都沾不了多少。硬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一點糧食換了銀錢,幾戶人家你湊一把,我湊一把,不夠的還要往深山裡尋摸,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才能勉強換回一個婆娘啊,我們知道這事兒說出去不好聽,可,實在沒有辦法啊!”
說到這兒,劉仁昌眼角帶淚,連帶着不少村民都捏着衣角揩眼淚,有那感性的甚至嗚咽出聲。
他說的倒都是實話,一來是為了引起宋君謙等人的同情,二來心裡也實實在在委屈:他們村子田地不少,但是土地肥力不足,一年到頭泡在田裡也就那麼點糧食,為了買個媳婦回來成親,當真是榨盡了血汗,有家底的勒緊了褲腰帶子勉勉強強還能領回一個婆娘,底子薄的好幾戶人家咬牙都未必能湊足銀錢。
前些年為了給自家小子留個後,多少漢子壯着膽子進山?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那些可惡的人牙子,見他們村娶媳婦心切,個個獅子大開口,一個不知過了幾手的破鞋就敢跟他們開口二十兩!要知道他們村子裡五六歲的女娃一個才賣三千五百錢!
眼見着這些年他們村個個都跟泡在苦水裡似的,那群家夥倒是個個腰纏萬貫吃得腦滿腸肥的。
呸,真是群喪良心的玩意兒!
劉仁昌越想心裡越不舒服,雖然他們常交易的人牙子和自己有點交情,這些年下來也不是沒有撈到一點,可人就怕對比,相比于他們賺到的,自己那三瓜倆棗的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為了劉二山這個不成器的,還掏出來不少……
他在這裡心疼銀子,宋君謙見他走神,氣得想笑:“如此說來,倒是我錯怪了你們?”
劉仁昌的這番話,句句說的都是他們身為村戶人家的不易。宋君謙自問不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比劉家村再困苦一倍的村子他也見識過。劉家村雖然地處偏僻,可家家戶戶倒底還有田地耕種,那些家無薄産,隻靠着給地主做工的佃農豈不更加窮困?他們雖然也大把大把娶不到媳婦,勉強養個童養媳或者換婚成家的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但好歹也沒像他們村子這樣動辄對女子拳腳相加。
都是過日子的,田裡家裡都要女子搭把手,哪能這樣糟踐?
更何況……
宋君謙冷笑一聲:“你既然說了劉家村娶妻不易,花費了不小的代價,理當更加體貼愛護,好讓這些女子安下心來和你們踏實過日子。哪會像現在這樣折斷她們的四肢,束縛住她們的行動,像牲口一樣綁在屋子裡被打得遍體鱗傷?”
他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目光看向那幾位女子,見她們低垂着頭看着地上,不敢與人對視。夏日炎熱,她們卻裹得嚴嚴實實,甚至用手攥着寬大的衣服,整個人在躺椅上縮成一團。似乎隻有這樣才有一點安全感……
宋君謙越看眉毛皺得越緊,連帶着說話的語氣也帶着幾分陰陽怪氣。
态度這樣明顯,劉仁昌自然是聽出來了幾分,隻不過佯裝不知,自顧為自己和整個村子的人說好話。
“王爺,您明鑒啊!自家的婆娘哪有不疼的?咱們都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兩口子難免有些磕磕絆絆,正所謂床頭吵架床尾和,幾千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漢子們性子急,田裡的活計又重,回到家裡難免有些火氣,有時候情緒上來了,下手就失了分寸,沒個輕重的,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他們知道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