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謙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他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其中有周娟的,有馬萍的,還有那些被救出後就一直縮在衣服裡一言不發的女子的。
他蓦然覺得身上像是壓上了一座大山,想要說出口的話有千鈞之重,這讓他不得不再三斟酌。
林文辛見他愣在了原地,滿臉糾結,好似被這個問題為難住了。當即眉毛就是一豎,隻覺得劉仁昌這人實在可惡,手中的寶劍躍躍欲試。
宋君謙感受到了她的維護之意,雖然此刻有些不合時宜,可他心裡卻莫名松快了許多。
他伸出手,輕輕掰開林文辛攥着寶劍的手,手腕一個巧勁就将劍身拔出三寸。寒鐵在夜色中反射出白慘慘的光,殺氣撲面而來,身旁的人都有些膽戰心驚,可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甚至還很有閑心的用手去試了試劍刃。
“你……”林文辛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寶劍鋒利,她生怕割傷了宋君謙的手。
“沒事,我心裡有數。”見她神色緊張,宋君謙湊近勸慰了兩句:“我說過,現在殺了,太便宜他了,莫要讓這些畜生的血污了你的劍。”
說完,手腕一松,劍身安然歸鞘。他趁着不注意,将大拇指蜷在掌心收了回來,重又看向劉仁昌。
他摩挲了下拇指,一片潮意,稍稍用力還有些刺痛。
林将軍的劍還真是快呀。宋君謙有些漫不經心的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痛意反而讓他神志愈發清明,他終于打好了腹稿: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就會對無辜之人所受的傷害無動于衷,也不知道為何你會覺得女子不值錢、無用。”
他話音一轉:“我再怎麼身份貴重,終究也是個凡人。是人就會心生恻隐,是人就不會對無辜受害的人不聞不問。我确實手握生殺予奪的大權,但正因如此我才慎之又慎”說到這兒他朝着劉仁昌笑了笑,“如若不然,依我的脾性,在雲鶴道長講述了前因後果之後,就該直接派兵将你們拖死狗一樣拖到面前審問。護衛們手下不知輕重,就是鬧出幾條人命來也隻是尋常,何至于親自上山探底,聽你在這裡大放厥詞呢?”
“我不知道你為何輕賤女子,但于我而言,生我養我的母親是女子;我想要攜手一生的伴侶也是女子,她們和我流着一樣的血,我從來都是敬之重之的。更何況,大炎律法都沒有哪一條明文規定女子生來就要矮我們一頭的,我倒不知道你哪來的臉面瞧不上她們。反觀你自己,裝的人模狗樣,實則内裡都已經爛透了吧,隻怕現在就隻是個披着人皮的畜生,要不是不想污了寶劍,我倒想剖開你的胸膛,給大夥兒仔細瞧瞧,像你這樣的畜生是不是早就沒了心肝!”
他語氣平靜,好像在說些什麼尋常的話,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卻很明确,就連那些被救出來的女子們也有幾個沒忍住擡起了頭望向他,眼神裡忽明忽滅的閃着亮光。
劉仁昌倒是沒被唬住,他滿不在意的輕笑了一聲:“我一輩子沒出過府城,像您這樣身份的大官倒還真沒見到過。單就縣城裡的富戶世紳,他們的做派可和您不一樣。”
“不過是縣衙裡一個沒有品級的小吏,走到哪兒都是前擁後簇。每日泡在溫柔鄉、銷金窟裡,對待平民百姓從來都不正眼相瞧,平日裡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一片衣角,保不齊當衆就是一頓毒打。女人?什麼女人,别說這一群不值錢的貨色,就是姿容妩媚的絕色女子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不過是供他們洩欲的一個玩意兒罷了。至于府上的仆役,那還是人嗎?根本就是用來幹活的畜生,就是打死了也不過是幾張草席一裹扔到亂葬崗去,改日再花錢買一批就是了。”
劉仁昌越說越激動,語速也有些急促起來。說了這麼多終于說到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他猛然掙紮了起來,想要起身,哪怕是被護衛們摁在地上,仍然徒勞地揮舞着拳頭,聲嘶力竭,神色癫狂:“權貴們都是那樣的,都是那樣的,為什麼你不一樣,為什麼你不一樣! 你是皇城來的貴人,我們隻是困守在山裡的普通農民。原本就是不挨着的,你為什麼要多管閑事?不就是幾個不值錢的賤女人,不就是幾個沒福氣的丫頭片子,你為什麼非要多管閑事!”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該交的稅糧我們村子從來沒有缺斤少兩過,我們沒有對不起誰!自己花錢買回來的女人,自己的婆娘,打幾下怎麼了?就是打死了也不關别人的事!”
他越說越激動,臉上甚至露出了幾絲癫狂:“甯王爺,我可是讀過書的,你唬不了我!當今女人講究一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們既是嫁到了我們村,我們便是她們的天。我們娶妻不為了下地幹活,也不要她們在外面抛頭露面,把她們關在家裡給我們傳宗接代怎麼了?您是貴人,自然不知道我們老百姓娶個媳婦多不容易。您以為就我們劉家村這樣嗎?哈哈,這個世上多的是這樣的事!共妻算什麼,明碼實價把媳婦典當給人家生孩子的都有!我們收一把糙米半碗白面的,人家城裡夫妻開的私竂可是不少直接用銀錢交易的!怎麼,收銀子的就比我們高貴了?你怎麼不去管啊?”
“至少人家不會讓餓着肚子接客,不會綁住四肢像牲口一樣栓在床上接客,不會一天天困在屋子裡連門都不能出,更不會特意讓女子懷孕,生下孩子再賣給别人!”宋君謙還沒有說話,馬萍先沒忍住開了腔,“就算我們這些女人命賤,遇到了你們合該認命,可我的孩子呢?”
她眼角帶淚,臉上第一次帶上了痛苦:“她又做錯了什麼,才養到四歲就被你們賣了!要是賣去大戶人家為奴作婢的也就罷了,就那群人牙子成日裡作奸犯科,哪裡會和正經人家打交道?你就不怕她也被人家賣到污糟的地方讓人家作踐嗎?”
她閉了閉眼,淚珠終于忍不住滾落了下來:這些年遭受的折磨早就把她逼瘋了!她自幼就是個命苦的,早些年被爹娘賣了湊兄弟的讀書錢淪落風塵,後來又被賣進這個魔窟……她這一生已經一眼望到了頭,再沒什麼指望了。
可這幫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連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啊!
她原本也是不願意為這群畜生懷孕生子的,可那麼多人夜夜折磨她,又不喂藥……等到自己發覺懷孕了,也想盡一切辦法落胎,奈何手腳被縛,又沒有外力相助,那個傻孩子就是不願意重新投胎啊!
後來自己懷孕的事還是被人知道了,憑借肚子裡的孩子倒過了一段還算安穩的日子,可等孩子生下來發現是個女孩,那群畜生的臉當即就變了。
那麼小的孩子連碗米湯他們都不舍得給,自己被折磨的又幾乎沒有奶水,完全是靠着從牙縫裡省下來的吃食才勉強養活。那樣小的孩子,滿了一歲還沒有個貓兒大,哭起來也跟貓兒似的。
原本有那樣的父親,自己對她是沒有多少感情的,可那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那般乖巧,眼睛和鼻子完全随了自己,奶聲奶氣的喚自己娘親的時候,再是鐵石做的心腸也忍不住軟化……
可如今看來,她就不該像了自己,與其被人發現五官周正留了一命,還不如登時就死了幹淨!
小貓兒,她的小貓兒,才長到四歲就被人賣啊!大戶人家就算再怎麼講究也不會要那麼小的孩子,那群黑了心肝兒的還能把她賣到哪裡去?
馬萍痛苦的用手揪住自己的衣襟,隻要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正不知在哪兒受苦,她心裡就恨就怨!怒火催生了力氣,她陡然撲向劉仁昌,去抓去咬。
因為心裡太恨了,偏偏手上又沒有力氣,她到最後索性舍棄了用手,直接用嘴去啃。她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隻幾口就咬得劉仁昌鮮血淋漓。
“賤人!”劉仁昌實在是痛得很了,嘴裡不住的亂罵,他用力掙紮着想要騰出手來,奈何宋君謙冷眼瞧着,隻使了一個眼色,護衛們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劉仁昌掙紮不開,原本還扯着嗓子的怒罵漸漸變成了哀嚎,眼見着再不拉開就要出人命了,林文辛這才上前,動作小心的環住了馬萍,使了個巧勁兒将他們分開。見馬萍仍然渾身發抖不停的發顫,情緒崩潰到了極點,她隻好将她抱在了懷裡,給了一個擁抱,也不說話,隻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安撫她的情緒。
馬萍的臉上粘上了劉仁昌的血液,她的嘴裡甚至還咬下了一塊肉,可她仍然覺得不夠,幾次嗚咽着掙紮向前想要再撲上去,可林文辛緊緊的環着她不讓她動。等那口氣散了後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幹淨了,隻能默默的流淚。
林文辛抱着她,聽着耳邊不絕于耳的小聲抽泣,心裡陣陣酸疼,此情此景她頭一次埋怨自己不善言辭,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不停的重複:“沒事了,沒事了。”
馬萍那幾口咬得實在是狠,将劉仁昌臉上連皮帶肉的撕扯下好幾塊,汩汩的流血,不一會兒血滴就糊的滿臉都是,他雙手被控制住,嘴裡不停的發出吃痛的冷嘶,隻覺得傷口火辣辣的疼,額頭上被指甲抓破的地方也滲出了血珠,流到眉毛上,幾乎要遮住視線。
這樣血刺呼啦的一張臉在夜色中實在可怖,但宋君謙等人心中隻覺得痛快,就連宋妍這樣第一次見到這等血腥場面的也沒有别開眼。她抿着嘴,一步步走到劉仁昌的面前,剛擡起手來,心裡又嫌棄髒,最後隻是窩心給了他一腳,随後便蹲在馬萍的身前。
“别怕,”宋妍輕輕柔柔的開口,“臉上沾上老畜生的血了,髒得很。我來幫你擦掉。”
她從袖子中拿出一方絲帕,先是輕輕擦去馬萍臉上的淚水,接着又借着這點潮意替她把嘴上臉上沾上的血迹一點一點的擦拭掉。她動作很輕,馬萍卻好像是整個人都木了一樣,垂下眼睛呆愣愣的任由她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才在她的堅持下吐出了最終的肉塊,肉塊掉地的瞬間,她的喉嚨發出一聲哀鳴,眼淚簌簌的流個不停。
宋妍心裡實在難受,強忍住淚水,隻是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林文辛見她這樣,輕歎了一聲,騰出一隻手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頭。
宋君謙不忍再看,他實在失去了往日的好性子,回身抽出了明法的佩劍,磨着牙走近劉仁昌,将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行了,不要再嚎了!”他手上加了點力氣,語氣裡滿是不耐:“你既然和那群人牙子往來密切,想必對他們也有點了解,被你們掠賣的女童究竟都淪落什麼地方了?你再敢說一句謊話,我剮了你!”
劉仁昌被這麼一通折騰,氣力也有些不足了,他年紀大了,雙腿再也跪不住,哪怕有護衛們按着,也沒能阻止他跌坐在地上。他順了順氣,擡起那張糊滿了鮮血的臉,滿不在乎的冷嗤了一聲。
“那誰知道呢?那是人家發财的路子,怎麼會告訴我?無非就是那些地方咯。賣出去的孩子不就跟牲口一樣,隻要給的出錢,誰還在乎買主是誰?同樣,隻要我們收到了錢,也不會再去多嘴問她們将來過得咋樣。”
他啞着嗓子笑了一下:“王爺,你不妨猜一猜,有哪些地方需要買這些女童?窯子,可能也有,說來那也是個好地方,她們的娘親從那兒出來,她們又回那兒去……可惜她們還太小了些,老鸨也怕養不活折了本,除了樣貌實在出挑的恐怕留不下幾個;大戶人家也是同理,這麼小的年紀,調教起來實在是耗費心力……噗”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盛怒之下的宋君謙照着胸口一腳,當即就噴出了一口血,但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又咧開了嘴:“那還有哪兒願意花錢買她們呢?哈哈哈,有,當然有。别說這些丫頭片子還挺受歡迎,隻要有門路根本不愁賣的。有那愛好特殊喜歡折磨幼童的,有那偏愛女童身子幹淨稚嫩的,還有那些聽信傳言相信吃人肉能夠治病的,女童肉嫩也很受歡迎的……咳咳咳。”
他嗆咳出一口血沫,喘了幾聲,擡起頭臉上卻仍然帶着笑容:“就是長得實在讓人難以下咽的,也有乞讨之人買去……所以說啊,我一直教訓那些生下女孩兒就折磨死的憨貨,一點腦子都沒有,隻要給點剩飯剩菜養活到了四五歲,不就能賺上一筆?錢再少,積少成多啊!”
“畜生,畜生!”宋君謙被他的态度激怒,隻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簡直不敢想象那些被他們賣掉的女童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被侵害、被吃,還是被采生折割……都還是些孩子啊,她們可能什麼都不懂就被自己的親人哄着送上了死路。
難怪,難怪周娟之前甯可忍受着巨大的痛楚,甯可一胎兩命,也不願把孩子生下來,哪怕有自己這些人作保,也堅持不改……難怪這些女子一個個被折磨到失語,難怪這個被賣了女兒的女子這麼恨,這麼怨,發瘋一樣生生咬下劉仁昌的皮肉。
畜生啊!宋君謙仰頭閉了閉眼,他強行按捺住胸中的滔天怒火,隻忍的眼珠子都發紅,發出幾聲粗重的呼吸,這才一轉身,面向所有跪着的村民,怒吼道:“所以你們也知道他做的這些事嗎?所以你們也參與了将孩子們賣給人牙子的過程嗎?”
他整個人怒發沖冠,胸口劇烈的起伏,因為憤怒,持劍的手也在微微發抖,劉仁昌的脖子被劍刃劃傷,留下道道血痕,發出陣陣哀嚎,他卻充耳不聞,反而更加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