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李四嬸子的丈夫,算是歹竹出好筍,是劉家村難得的忠厚人。他秉性老實,又在村鎮裡往來賣貨,增長了見識,自然知道村子裡有些老人的行為實在太過,勸說過好幾次,奈何總是徒勞無功,畢竟村子裡都是知根知底的叔伯長輩,就算話不投機,也不好撕破了臉面。
等到他成親後,更是關上門來過日子。就算那些人因為他得了個女兒找上門來讨嫌,也隻是拿棒子趕了出去,沒太放在心上。
直到劉仁昌當了村長後和人牙子們搭上了線,直到村子裡天天傳來女人的哭嚎……他找過去勸說,反被打了一頓,又被拿妻女的安全威脅,隻好閉口不言。
可當他有一天發現那個常來村子裡的人牙子目光古怪的看了自家閨女好幾眼,心裡頓時就着了慌,他知道這個村子是不能留了,必須要離開。隻是劉家村身處大山之中,山路崎岖難行,劉仁昌那夥人又把村口看得嚴密,他拖家帶口的定然走不出去,因而便想尋個機會接着外出賣貨的時候報官。
他把這件事藏在心底連李四嬸子都沒說。但心裡藏着事,行為舉止都帶了點異常,這點異常被劉仁昌及他的狗腿子們全都看在眼裡,本就生性多疑的他,終于在劉立外出賣貨的時候把他綁了起來逼問,甚至抱着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心裡,把劉立推下了山崖,而後謊稱他自己失足,将屍首擡回了村裡。
一瞞就是二十幾年……
這種事,他們聽了都唏噓不已,又何況李四嬸子這個當事人呢?
林文辛歎了一口氣,又重複了一遍:“嬸子,節哀。”
李四嬸子抹了把眼淚,搖了搖頭:“沒事,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早就不傷心了。害他的人遭了報應,劉仁昌那個狗東西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也算是為他報了仇了。”
說到這兒,她心裡松快了許多,臉上甚至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那個人啊,就那樣,雖然孝順,但是骨子裡是正直的,從來都看不慣劉仁昌他們做的事,哪怕每次和他們對上了都落不得好,有時甚至被人打得渾身是傷,還被叔伯長輩找上門來罵,可遇見了不平事還是要上去管……就是心不夠狠。”李四嬸子想到了什麼似的有些出神,嘴角放平,喃喃地補了一句:“生下的女兒也是跟他的性子學了個十成十。”
她的女兒自幼性子就要強,可能是看自己平日裡菜刀不離身,也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他父親之前走山路用來防身的一把大刀,十二三歲就舞得虎虎生風,雖然都是些假把式,但也足夠唬人了,因而雖然村子裡不少光棍都不懷好意,但看她這副模樣,久而久之也都熄了心思。
原本她們母女二人過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雖然對村子裡的很多事看不慣,但勢單力薄的,也隻能裝作瞎子。
自己知道她性子剛強,千叮咛萬囑托,讓她千萬顧念着自己不能沖動行事,白白丢了性命。她每次也都應承的好好的,可誰想到還是出了意外……那群畜生啊!
九年前,村東頭的劉柱子兄弟三個,湊錢買回來了一個媳婦。那個娃娃才堪堪十五歲,樣貌生得頂好,隻是有一點,是個瞎子。
因為有了殘疾,賣不上價,人牙子收的價格極低,這才讓家裡精窮的劉家三兄弟得了手。那三人都是三十幾歲的老光棍,小姑娘個子又單薄,僅僅半個月就被折騰掉了半條命……
偏偏那三個畜生東西家裡窮,人還死扣,一天隻給半碗稀粥,為了賺錢還把她送給别人糟蹋。小瞎子尋了幾回短見都沒成功,反而被打得遍體鱗傷。
因為知道她眼睛看不見跑不遠,又存了羞辱的意思,他們三個用拴牲口的繩子把她拴在了門口的歪脖子樹上,六月暑天的都不給口水喝。
自家那個傻子看不過去,總是偷偷給她喂兩口水,這一來二去的也就慢慢熟悉了。
小瞎子還是一門心思的要尋死,偏偏光靠她一個人又做不到,便求到了自家女兒的身上,眼見着自家這個傻子心思一天比一天重,自己不是沒有警覺,哭過、鬧過,甚至還拿上吊來威脅,夜裡睡覺也守在她的門口。
可沒有用啊,趁着某天村裡人連夜打着火把割麥的時候,她還是跑了出去。自己緊趕慢趕,趕到村門口,可那個傻子隻是回頭說了一句“娘,等我”,便頭也不回地跑進了茫茫深山裡。
事後,劉家兄弟回家發現人跑了,報到劉仁昌那裡,他們連口氣都沒歇,就出去追了。幾十個人搜山搜了三天,卻連塊布條子都沒尋着,就這麼生死不知了。
九年了,自己就抱着這句話在這個魔窟裡等了九年,也不知道啥時候能等到她回來啊。
李四嬸子想到這兒,竟是有些癡了,她摸了摸着腰間系着的荷包,慢慢的摩挲着,用指腹輕輕的掃過每一處針腳,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
林文辛見她這樣心裡更堵了。
關于李四嬸子的女兒,他們把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問了一遍。當時确實是沒有找到蹤迹。麥收時節大家都掙命一樣割麥,等到發現人跑了,已經晚了幾個時辰,山裡七拐八拐的羊腸小道很多,林子又密,早就不見了蹤迹。
偏偏當時又下了一陣雨,雨水沖淡了她們的氣味,哪怕後來牽着獵狗去尋,也沒找到半點線索。李四嬸子的女兒和那個小瞎子當真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了。
隻是……恐怕嬸子心裡也明白,這麼多年過去了,生存的希望早已渺茫,之所以還固守在村子裡,不過是一位母親最後的執着罷了。
林文辛在心裡歎了口氣,不再搜腸刮肚的思索安慰人的話,隻是靜靜的陪着李四嬸子望着天邊的一輪明月。
漸漸的,雖然有些不合适,但她忽然間也有些想念自己的娘親了,想念她以前指着自己鼻子念叨沒個女孩樣;想念她給自己做的糕點、甜湯,縫的衣裳;想念她在自己幼年時那個散發着淡淡熏香的溫暖懷抱……
可最終浮現在腦海裡的卻隻剩下了定遠城郊外的那座墳茔,草木萋萋,青石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