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侍郎昨日便已經去關押的地方與那劉家村的村長交談了一個時辰有餘,想來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已了然于心,還有什麼要向本王讨教的?”
許忠澤一噎,轉念一想也對,那看守的都是甯王府的護衛,隻怕早就将自己的一舉一動彙報給甯王了。可這件事……
他面容一肅,站立起來躬身一禮:“殿下,微臣以為,此事不妥。”
宋君謙心裡歎了口氣,暗道來了,也斂了笑意:“哦?不知許侍郎認為何處不妥?”
“殿下,劉家村藏污納垢,村民泯滅人性,您一片赤子之心固然可嘉,然有我大炎律法在上,一切理應按照律法行事,怎能随意決定他人生死,您這是草菅人命!”
“哦?想來昨日王府的護衛已經和許侍郎講過那些人坐下的惡事,難道許侍郎認為他們不該殺嗎?”
這……許忠澤抹了把胡子,心底也有些為難。那些人所做的惡事天理難容,依着他的看法也是覺得該殺的,隻是國有國法……想到這兒他的目光重又堅定了起來:“王爺,縱然那些人該死,也該按律行事,豈可輕易奪了他們性命?”
“原來許侍郎,也知道他們該死啊。”宋君謙今日的态度十分溫和,聽了他的話也沒生氣,反而頗為贊同的點了點頭,反問的時候臉上甚至還帶着笑意,看得許忠澤莫名後背發涼,平安和明法更是脖子一縮,“按律行事,好一個按律行事,但不知按照我大炎的律法,他們該判何罪啊?”
許忠澤一閉眼,雙手微微發顫:以他的性子,得知甯王坑殺了幾十人,昨日就該坐不住來讨一個說法了,可偏偏聽了此事的來龍去脈後,連他也有些按捺不住殺心,回想起劉仁昌的老臉,恨不能再回去甩他幾個巴掌,甚至覺得這種人就是剮了也不為過。
可偏偏,偏偏大炎的律法……
他哆嗦着唇:“按律法所記載,夫毆妻至折傷一處者該杖八十。至死者,則杖一百,徒三年。至于買賣親生兒女……并不需受罰。”
“呵,”宋君謙沒忍住笑了一下,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垂下了頭,心頭憤懑:他們害了那麼多女子的一生,又将那麼多女童推入火坑,到頭來就是這麼不痛不癢的一個責罰,甚至其中還有不少人都能免去刑罰,實在是不公。
“再請教許侍郎,不知親生父親虐殺女童,又該當何罪?”
“他們辯稱并未虐殺,隻是幼童體弱,生下來就早夭了。”
“幼童體弱,所以夭折的都是女孩?屍骨上尚且殘留針孔、斧痕,莫非這都是孩子們打娘胎裡帶來的不成?”宋君謙氣笑了,他擺了擺手,不欲在糾結此事,隻是再次詢問:“此事暫且擱下,我且問你,親生父親虐殺女兒,該判何罪!”
許忠澤越發覺得說不出口了,他有些掙紮的開口:“這,律法中并無明确記載……無需,無需受罰。”
“好一個并無記載,無需受罰啊!”宋君謙歎了一口氣,心情似乎平複了許多。他的語氣并不尖銳,甚至還很溫和:“殺人償命,世間正理,就是目不識丁的老農心裡也知曉;略賣人口,亦是殺頭的重罪。可為何到了夫殺妻、父賣女,這些律法卻又不适用了麼?”
“因為、因為,夫為妻綱,父為子綱……”許忠澤現在已經有些亂了,他被甯王的這句疑問攪得心神不甯,自己也不知道在回答些什麼。
好在宋君謙并不在意,反而點了點頭:“也對,出嫁從夫。女子隻要嫁了人,便被視作了夫家的私産。兒女之命更是由父母賜予,生殺予奪也在他一念之間,不是有句話說得好麼,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難怪定不了他們的罪啊。”
“王爺!”
“可是許侍郎!她們難道就不是人了嗎?她這一生就隻是誰的女兒,誰的妻子,不是個人了嗎?”
這……
許忠澤垂下頭,讷讷難言。
見他面色掙紮,似乎并非迂腐之人,原本因為他的到來而心生不滿的宋妍,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勸說道:“許大人。”
“公主。”
“此事我也在場,四皇兄所殺之人,皆是罪有應得。他們無端折磨女子,并無半分憐惜之情,更遑論視作妻子對待。對待這些女子動辄就是打罵,甚至為防逃跑,将她們的四肢折斷,像困牲畜一樣鎖在屋子裡……我們救出來的,個個帶傷,甚至有不少經過林老大夫的治療,都無法恢複成常人。”
“虎毒尚且不食子,因為盼兒子,便将剛出生的女嬰摔死、溺斃,棄屍于後山的深坑;到後來甚至使用手段百般折磨,活活虐殺,有用鋼針刺穿頭顱、釘住四肢的;有刀劈斧鑿,連一個全屍也不留的,還有直接送到後山,讓野獸分食的……那座深坑裡面白骨累累殘骸遍地,就連王府護衛們那樣的鐵血漢子也忍不住落淚。這等滅絕人性,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難道不該死嗎?”
“更何況我們所殺之人,都是确定手上沾了血的,殺人償命,難道不該?”
“公主,他們是畜生,可是律法……”
“律法、律法,律法什麼律法!”見他仍然固執己見,早就沒了耐心的林文辛眉毛一豎,将佩劍狠狠的拍在了桌上:“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人就這般不知變通嗎?律法本該懲惡揚善、除暴安良。若是連這個都做不到,要他來何用?”
她看着許忠澤,冷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王爺和公主心善,這才饒了那些手上不曾沾血的一條狗命。在我看來,他們又是什麼好東西?身為人父,将自己堪堪五六歲的女兒賣給人牙子,用賺來的錢大吃大喝,也配做個人?還有的雖然因着本身年齡太大或是家境貧困不曾參與其中的,卻也對這等人間慘狀視若無睹二三十年,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也是髒心爛肺的狗東西,若是以我的性子,通通殺了填了後山那坑才好,最好連帶着藏污納垢的劉家村一并燒了,才算幹淨!”
“這……”許忠澤頭一次直面這位平西将軍的殺氣,也被她氣勢所攝,愣在原地一動不敢動,良久才扯出一個幹巴巴的笑容:“王妃說笑了。”
“誰和你說笑了?”林文辛猛然拔劍出鞘,反手插在桌面上,入木三分:“要不是王爺和公主攔着,我手中這把劍不見點血,是絕對不會安生的。”
話音剛落,長風和奉劍也都站在了她的身後,雖然沒有拔劍,卻也冷冷的盯着他,似乎他一旦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就要動手。
他們三人都是屍山血海中走過來了,那種氣勢哪是許忠澤一個柔弱文官扛得住的,有心想向甯王求救吧,那位主卻隻管盯着桌面,好似要盯出一朵花來,雖然垂着頭,卻也可見嘴角向上彎起。
無奈之下,許忠澤隻好朝着林文辛躬身行禮:“王妃息怒,微臣并非那個意思。”他苦笑一聲:“自從我昨日從王府護衛那兒得知了劉家村一事,心中也是怒火難平,氣得一夜未睡。若以我個人而言,憑心而論,我也覺得他們死不足惜。可……”
他頓了頓,表情也有些痛苦:“可律法如此,怎能徇私枉法,動用私刑呢?劉家村數百人都看見了王爺不曾經過官府便了結了數十人的性命,傳出去,如何堵的住悠悠之口?”
“人心似鐵,官法如爐。法不容情,法不容私啊,王爺!”
說到最後,他俨然是真心實意,甚至沒忍住紅了眼眶。
同為凡人,聽到劉家村的慘劇,他怎會不義憤填膺?身為一個父親,他的膝下也有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隻要一想到若是她的女兒遭遇到了這些事情,他怕也是要動刀子拼命的。
可,法就是法,容不得半點私情啊!
“法不容情?”宋君謙終于擡起了頭與他對視,口中喃喃重複了一遍,随後微微一笑:“我與侍郎看法相悖,我卻認為,法,不外乎人情。惡法非法,若是律法不公,我又何必遵守?”
“王爺!”
“許侍郎無需多言,你我看法不同,誰也說服不了誰。我意下已決,若是有人怪罪下來,自然也由我一力承擔。”
“王爺!”
“許大人還不走,是要我送你嗎?”見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林文辛先就沒了耐心,她冷着臉一拍桌子,直言趕人。
“王爺、王妃還有公主殿下。”許忠澤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深施一禮:“微臣回京後,定會将此事秉明聖上,交予他定奪。”
“許侍郎想做便去做好了,本王也隻有一句話。”宋君謙笑了笑,端起手中的茶盞,遙遙一敬,輕輕啟唇道:“悉聽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