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空這些日子好似在牢中待得有些癡了,聽到這句話隻是眼珠子緩慢的動了動,神色滿是木然,過了許久,才啞着嗓子開口:“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可是認識貧僧?”
宋君謙沒忍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沒想到一别經年,法空師兄也學會了說謊?師兄往日裡最崇清規戒律,怎麼今日破了‘妄語’之戒?”
他俯下身子,直直的望着法空的眼睛,笑意不改:“也是,我差點忘了,師兄是因為害了人命才被關進牢中,現今又怎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呢?”
法空知道自己已經瞞不過他了,雖然不知這人究竟對他們的計劃掌握到了哪一步,但昨夜有人告知,極樂樓已毀,雲鶴也來到了城中,顯然和這人已經打過了照面。結局已定,他也無需再去隐瞞什麼了……
想到這兒,他垂眸低聲念了一句佛号,大方承認:“甯王殿下,好久不見……”
“呵,師兄承認了就好。雲鶴裝作巧遇向我們講述了劉家村的故事,等到事情了結後,臨别時的一番言辭又将我們引到了常甯縣,偏偏我們前腳剛到,後腳就聽聞師兄害了人命,和尚殺尼姑這樣的風流轶事鬧得滿城風雨……還不等我理清頭緒,就有個身負冤屈的王成自動送上門來,告知了這常甯縣的藏污納垢。等到我派人掃清了郊外那三個淫窟,卻又蓦然得知了極樂樓……”宋君謙笑眯眯的說着,好似講着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語氣不急不緩:“剛剛派人去暗查那極樂樓,雲鶴卻又撞了上來,直接和我們講述了這個勢力的來龍去脈……偏偏昨天夜裡一場大火,又出了一條人命,似乎冥冥中給我指明了極樂樓的方向,師兄,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些?”
其實他出發的時候還沒和昨夜去探查的王府護衛碰過面,但是仔細回想了一番,越發覺得他們這段時間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有一雙看不見的手隐藏在背後操縱着,因而更加認定昨夜着火的那座閣樓怕就是那傳說中的極樂樓。
雖然現在還沒有證據,但拿來詐一詐法空确實足夠了。
果然,法空雖然竭力保持着明顯上的平靜,兩腮卻還是沒忍住輕微的一抖。
“師兄沉默不言,可是被我猜中了事實?”宋君謙見他依舊沉默不語,心裡忽而也有些意興闌珊,他輕歎了口氣:“罷了,你既不想說,我現在也不逼你。隻是有一點,還請你為我解惑。”
“我們喬莊打扮進城,又特地饒了路,自問沒有露出什麼破綻,我随行的又都是軍中的高手,若有人暗中窺伺定然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如此一來,何以我們的一舉一動仍在你們的掌握之中,你們可是有什麼特殊的傳遞渠道,亦或是有什麼人在給你們傳遞消息?”
法空面色有些遲疑,似乎還在猶豫。見他如此不爽利,宋君謙也生了三分火氣,他一振衣袖,語氣冷了下來:“師兄連這個都不願說嗎?你們利用我辦事,卻處處隐瞞,莫不真當我沒有脾性不成?”
“阿彌陀佛,殿下息怒。”見他似乎真的動了肝火,法空連忙低聲念了一聲佛号,緩緩開口:“非是我不願告知殿下,隻是其中實在是錯綜複雜……既然您執意要聽,還望不要嫌我言語啰嗦。”
他朝着宋君謙笑了一下,眼中卻忽然蒙上了一層濕霧:“鄭重,昨日火燒極樂樓的那個人叫鄭重。他與王成、雲鶴還有我,都是抱着同一種目的……”
“至于殿下所好奇的事,其實也沒有那麼複雜。得知甯王殿下護送公主和親路過附近州縣,卻又被暴雨所困,雲鶴便裝作偶遇和您見上一面。劉家村一事确實存了試探的念頭,若是您對此袖手旁觀亦或輕輕放下,我們自然也就死了這條心,再待時機……我們不信這朗朗乾坤之下,就找不到一個願意救這些無辜女子脫離火坑的官員……好在蒼天垂憐。”
宋君謙僵立在原地,沒有說話。
法空此時也不需他有什麼反應,隻是自顧自往下說:“雲鶴推說給女冠通信,中途和我們見了一面。他對殿下的品性極為推崇,更是對您加之那些惡徒身上的手段大加贊賞。我們大醉了一場,決意就這一次,就賭這一次。”
“接下來的事您也知道了。他用言語激您往常甯縣走一趟。雖說我們心裡都有了八九分把握您會來,但直到有人看見了和親的大軍在距縣城幾十裡處安營紮寨,我們才真正放下了心。”
“極樂樓在附近州縣勢力極大,幾要一手遮天。這些年我們鬧出來的動靜很是讓他們惱火,因而各種搜捕、打壓之事從來沒有停歇過。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懷疑,一旦進入了縣城,就不再以任何方式聯系……恐怕殿下所疑惑的就是這一點。”
他笑了笑,語氣很平靜:“其實很簡單,隻要願意豁出命就行了。我們早在之前就定好了計策,在不曾接收到信号時,各自蟄伏,像往常一樣生活……等我發覺王爺一行應該已經到了縣城,便去蓮花庵殺了慈苦師太,而後去縣衙投案自首。”
“和尚殺尼姑,這等多少帶有不明色彩的轶事自然流傳極快,隻要殿下在城中就絕不會沒有耳聞。而這就達到了我的目的。一來以我對殿下的了解,您過目不忘,自然還記得我,因而必定會好奇我為何性情大變手染鮮血,也會将您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地引向蓮花庵;二來這也是給了王成一個信号,讓他開始行動。他這人為了報仇,一直對縣城裡的生面孔多了幾分關注,加之城裡人都知道他自從妻女遇害後精神便一直不太好,時常走街串巷的無意識閑逛,嘴裡還念念有詞,說些聽不清的呓語,靠着這樣的僞裝還有在夜市擺攤練出來的眼力,他能找到殿下一行人,想來還是有幾分希望的……”
說到這裡,法空終于輕笑着搖了搖頭:“隻是我沒想到他速度那麼快,更沒想到殿下做事如此雷厲風行。我剛住進牢裡,當天晚上就聽到了有軍隊入城,稍一打聽就知道是和親的大軍。等到第二日一早,殿下讓那些嫖客袒胸露乳、赤裸着上身入城的事更是傳得沸沸揚揚,連這大牢裡的獄卒都在議論紛紛……這時候,按照我們的設想,就應該是雲鶴出場了……”
“雲鶴如何與殿下相遇的我不清楚。隻是猜想着這麼多當兵的入城,普通百姓自然是又懼又怕的,隻恨不能待在家中緊閉門戶。白天還好,夜晚卻決計不會在外面閑逛,那常甯縣的夜市自然也就熱鬧不起來了。夜市行人稀少,那麼在石橋上打坐修行的雲鶴自然越發顯眼,以甯王府護衛們的眼力決計不會放過這麼一位怪人,而那隐藏在衆多建築中的極樂樓,卻有一處供給看守們所待的房間恰恰能将石橋上的動靜一覽無遺。鄭重早在十日之前便與人更換了值守時間。那間屋子裡,這幾日都是他待在裡面,隻要推開窗……
話說到這裡,宋君謙心中的疑惑已然解開大半,但他此刻心中不僅沒有半分松快,反而愈發沉重:“你們這是孤注一擲了,就沒想過萬一失敗了……萬一我畏懼于極樂樓的勢力,或是不願趟入這攤渾水,難道你們就這樣白白送了性命嗎?”
“殿下,我們這些人除了雲鶴,哪個和極樂樓沒有深仇大恨?”法空有些急促地苦笑了一聲:“王成的女兒被強擄而去,妻子含恨離世;鄭重離家多年,歸家卻發現自己的親妹被二叔賣給了極樂樓,下落不明,雙親一同吊死在村口,死不瞑目……他們一個苟且偷生隻為接回女兒、父女團聚,一個忍辱負重深入敵營,想要探聽妹子下落,自從得知他的妹妹因為姿容出色被一位貴客折辱而死後,他就瘋了!隻要端了這個魔窟,隻要救出那些無辜的姑娘,我們這些人,不怕死!”
“那你呢,你呢,法空師兄,你為何也對極樂樓這般深惡痛絕,不惜犯了殺戒?”宋君謙閉了閉眼,終于問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河州距離楚州何止千裡,法空一個一心修行、不問世事的和尚為什麼會跨越千裡而來?他說除了雲鶴,其他人都與極樂樓有仇,這其中是否也包含了他自己?
宋君謙不自覺地回想起今早做的那個夢,他喉結快速地滑動了兩下:“自從當年河州一别,我已經有十年不曾見過那個小姑娘了,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是叫念念吧?不知怎的,我今早做了個噩夢,我夢見她渾身浴血,刀刺而亡。那把刀,握在你的手裡……”
“别說了,别說了”法空忽然就情緒崩潰了,他顫抖着身子,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豆大的眼淚滾滾而下,很快就打濕了衣裳。他雙手帶着鎖鍊,卻仍然抱住了頭,發了瘋似的撞擊牆壁,嘴裡發出不似人聲的哀嚎。
宋君謙的心,猛地一沉。
“死了,念念死了,那群畜生害死了念念啊!”
不曾留有餘力的撞擊,登時就讓法空額角染血,鮮血混着淚水留下來,很快就讓他的臉上一塌糊塗,狀似瘋魔。疼痛似乎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終于抖着嗓子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當年他一心向佛,志不可奪。縱然被她們母女尋上廣濟寺後,也隻是在片刻動搖後就堅定了信念,像他這般已經無心紅塵之事的人便是回到了她們身邊也是徒增煩惱,倒不如快刀斬亂麻,讓她們母女早日看開。
因而自從廣濟寺一别後,他更加深居簡出,跟随在師傅後面鑽研佛經,一絲注意力都沒有放在她們身上。哪怕被下山化緣的師弟告知她們母女如今居在楚州城郊,林氏也疑似因為受到的打擊過大,精神有些失常……自己也從未動搖。
五年前,廣濟寺住持發下宏願,要為佛祖重塑金身,廟裡的僧人全部下山化緣。
他本以為自己心中已經毫無波瀾,可偏偏有一日在楚州城中看見一對夫妻為家中幼女帶回一盞兔兒燈,恰好擡頭又見月圓,心潮起伏之下,第二日竟是往她們定居的村子走了一趟。
他在村子口踟蹰不前,幾次欲走,被村民當做賊人捆了起來,好容易解釋了誤會,卻偏偏當頭一個噩耗。
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女兒念念在和她的母親在街上擺攤時,被人強擄了走,她母親也被推搡到地上,磕到了頭,昏死了過去。等村民得知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隻剩下了一口氣。勉強救醒後,人卻像恢複了意識,連夜離開了村子,前去尋女,村民們已經二十幾天沒聽到過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