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形容他當時的心情,隻感覺當頭一棒,直砸得頭暈眼花,胸口疼得幾要站立不住。辭别了村民,便往楚州城趕去。
原以為此事無異于大海撈針,可誰知隻是略微打聽,便發現近三個月,楚州城已經有數十人口下落不明,從七八歲到十幾歲的,男女都有,皆是好相貌的……這般大的事,楚州官府卻好似船過無痕,一點聲音也沒有,自己去擊鼓鳴冤,反而被關入了大牢,看在他是廣濟寺僧人的份上才沒有用刑,卻也通知了監院将自己領走。
回到寺中,師父和師兄面露糾結,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卻隻是搖頭說了一句“非人力不能相抗”,便讓自己面壁思過,言說除非有一日能夠徹底斬斷紅塵,否則不可踏出禅房半步……
他在禅房裡枯坐三日,又哭又笑,終于發覺什麼佛渡悲苦都是無用。信念崩塌後,砸毀了念珠,撕去了僧衣,連夜逃下了山。
下山之後,就像是無頭的蒼蠅一樣,到處打聽,最終還是以往的一位信徒看不下去了,告知了自己極樂樓的存在。說在楚州動手擄走的的,大多都要經過安成縣運出去。
可等到他趕到安成縣,不僅連那群人的尾巴都沒摸到,反而在郊外的亂葬崗,見到了林氏的屍體。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在地上,全身裸露,身上滿是鞭痕、指印。長發覆面,面色青白。因為死去了一段時間,氣味已經污濁不堪,吸引了無數蠅蟲。而她的懷裡抱着另一具傷可見骨,已經輕微腐爛的屍體,就是他們的女兒,念念。
“自那以後我就瘋了,什麼清規戒律什麼向佛之心,我早就堕了魔了。”法空扭曲着臉,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我要他們死,我要他們都去給我的妻女贖罪!”
可是,極樂樓勢力極大,關系錯綜複雜,根本不是他一人能夠撼動的,他能做的也隻有四處跟着他們的腳步,一旦發現什麼蛛絲馬迹便捅到官府去,指望他們能動用霹靂手段,覆滅這群惡徒,救出無辜之人。
可是越舉報,越心涼。
從河州到楚州,幾千裡路,除了寥寥無幾的官員派人做做樣子,裝模作樣的搜查一遍,無功而返後便不了了之。更多的都是對此視若無睹,連裝都不裝一下,甚至反過來要尋自己的麻煩,要不是因為後來自己謹慎了許多,不再真身出面告狀,隻怕早就死在這些助纣為虐的官員手中了。
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滿腔熱血的雲鶴,有了同行之人在一旁激勵、扶持,他才勉強打起了精神。
再後來,他們這一僧一道輾轉數百裡,才終于找到了常甯縣,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又苦等了三年才等到甯王殿下出行這樣的天賜良機,若是錯過,豈不是悔恨終身?
因而他們願意賭一把,願意用生命做局賭這一把!
好在,他們賭赢了。
想到這裡,法空臉上不見了獰色,重又恢複了平和。他低聲念了一句佛号:“阿彌陀佛。”
宋君謙從一開始聽他講述,臉上就已失去了表情,此刻心中更是五味陳雜。
“阿彌陀佛?”他輕聲重複了一句,蓦然抑制不住自己脾氣,上前踹了法空一腳:“念佛号,你現在還念什麼佛号?要不是你,她們母女怎會落得這般下場?你既然迫于壓力娶妻生子,便該肩負起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怎可為了一句一心向佛,便丢下她們母女二人受盡了家族欺辱?”
“這世道對女子如此苛刻,難道你就一點不曾看在眼裡嗎?若不是走投無路,她們又怎會去廣濟寺尋你?而你呢,你做了什麼?你先是推說紅塵已斷、避而不見;她們被送下山時,你又趺坐在山門前,雙眸緊閉,口中誦念不停。一百單八級台階,她們走得一步一回、跌跌撞撞,你可曾睜開眼睛看過一眼?現在倒是裝作一副情深似海,為了妻女報仇九死不悔的樣子……呸,惡心!”
宋君謙越說越氣,整個人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踱步,指着法空的手指在空中顫抖了好一會兒才收回。
他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下心情,再開口時,語氣冷得驚人:“法空,你這樣的也配做一個父親?我今早做的夢果然不錯,插在念念身上的那把刀,果然是你親手捅進去的。”
聽了他的話,法空并沒有張口,隻是閉上了眼睛,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行了,人都已經死了,你再做這個樣子給誰看?”過了一會兒,見他久久不發一言,宋君謙沒忍住諷了一聲,随後放緩了聲音:“如今,我隻對極樂樓這個組織有個大緻的了解,你們暗地裡調查了這麼長時間,可曾探得他們底細的一二?”
“不曾,”法空搖了搖頭,提及這件事,他神色慎重了不少,眼眸中,滿是忌憚:“我們這幫人雖然有心鏟除這個毒瘤,奈何手上沒有權勢,與他們作對何如蚍蜉撼樹?這些年或為了試探或為了報仇,已經枉死了數十人,但這些人命就如泥牛入海,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來。”
“我們曾經想過不少辦法報官,單我一人從河州到楚州,沿途路過的官府就都曾派人送過狀紙鳴冤,可……”他苦笑了一聲,“後來與雲鶴一起,四處探聽為官清正的官員,想要派人私下裡接觸。隻可惜極樂樓發覺了我們的意圖,往往還未接觸到那位大官,便被人揪出來害了性命。前些年我們排除萬難和一位奉旨巡安的監察禦史說了兩句話,剛約好了三日後尋一個安全的地方詳談,第二天他就身染急病,死在了任上。殿下,不瞞你說,那些年我們真的幾乎絕望,隻覺得極樂樓手眼通天,處處都有他們的眼線。”
說到這裡,法空歎了一口氣:“後來,我們當中有幾個人不信邪。硬憋着一口氣,打算進京敲登聞鼓,可……後來他們的頭顱都被挂在了楚州城外,任人圍觀。殿下,你說說這樣一個勢力,背後究竟站了幾個人?究竟站了誰?我們實在不敢往下想。”
乃至于,現在他們這群人隻剩下了這幾根獨苗,已經不再做什麼将極樂樓連根拔起這樣不切實際的夢了,豁出命來為甯王設局,也不過是為了還常甯縣這一方天地的朗朗乾坤。
甚至,他和雲鶴都有一個令人絕望的猜想:極樂樓背後站的那個人,恐怕就連甯王這麼一個當朝親王,也是要避其鋒芒的。或許這當今天下,真能徹底拔除這顆毒瘤的就隻剩下金椅上的那位了。
但那位,為人也是一言難盡,更何況,他坐得那般高,離得那般遠,又怎麼會把目光投向這裡?
忽而,法空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擡起眼看了宋君謙一眼,臉上露出幾分古怪的笑意:“殿下,您可曾親眼見過郊外三座庵堂裡救出來的女子?亦或殿下可知,這常甯縣周邊的人最喜歡生出什麼樣的孩子?”
“你想說什麼?說!”宋君謙皺着眉頭,看不慣他的故弄玄虛,語氣隐隐不耐。
“看來殿下還不知道啊……這三座庵堂裡啊,很多的都是嫡親的姐妹,要是面容相似、年齡相仿,則更受歡迎。這樣的女孩兒,一個要比普通的貴上一倍的價錢,因而這常甯縣的百姓一個個都求神拜佛,希望生這麼一對姐妹花呢。隻要能有了這等好貨捏在手裡,甭管是下半生的養老銀子,還是家中兒郎的彩禮花銷統統不在話下。要是女兒再生得貌美一些,這到手的銀子還能再翻幾番,到時候就是送家中子弟去讀書科舉也是使得的。殿下,這世間百姓大多重男輕女,唯獨這常甯縣大不相同,頗有些‘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男重生女’的意思,像劉家村那種将女嬰棄于荒野的事更是已經幾十年都沒再出過了……”
宋君謙腦袋一懵,不知道法空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皺着眉忽而想起什麼似的,渾身一顫,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法空見他似乎反應過來了,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為了搜羅這些女子,花費了這麼多代價,極樂樓自然不會做虧本的買賣,他們推出了一個叫‘雙飛燕’的玩法,很是受到嫖客的歡迎。”他頓了頓,用手指了指天;“說是從盛京城傳下來的玩法,時興着呢……”
接下來的話,宋君謙一句也沒聽下去,他鐵青着臉,捂着嘴走出了大牢。剛出牢房,就沒忍住,扶着房柱哇哇大吐了起來。
吐完後,他隻覺得胸中還是一陣一陣的犯惡心,擡頭看了看太陽,隻覺得刺得他頭暈目眩,雙腿一軟,竟是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