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謙與林文辛沒理會她們的打鬧,悠閑的品茗閑聊,隻是偶爾對視的瞬間發現彼此眼中都有細碎的笑意。實在是被孩子氣的争吵逗樂,憋不住的時候,又都不約而同地舉起茶盞掩飾。
雲鶴從樓上下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他嘴角勾了一下,似乎露出了個笑,可随即又很快放平,趁着衆人沒空理他,隻對着平安點了點頭,便尋着空隙走出了客棧。
宋君謙自然是發現了他的,但見他并沒有打擾的意思,心裡轉了幾轉,終究也沒有出聲,隻在他轉身離開時,盯着他的背影愣愣的出神,良久,才低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雲鶴這一去,就過去了兩個時辰,快到午時才回轉客棧。
他身邊有王府的探子,一言一行自然在宋君謙的掌握中。看見他面色暗淡,雙眸泛紅,整個人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宋君謙沒忍住用話輕輕刺了他一下。
“見到人了?怎麼,沒勸動?”
“怎麼會,”雲鶴眯着眼睛,也故作輕松的笑了一下:“王爺昨天都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了,我們還能不知道事态緊急嗎?王爺,和我走一趟吧?”
“好啊,”宋君謙擱下手中的茶盞,起身拉着林文辛的手輕輕晃了晃:“監獄裡窮兇極惡之徒甚多,我帶着林将軍壯壯膽也是理所應該吧?”
雲鶴懶得看他這黏黏糊糊的樣子,也不奇怪他知道自己的行蹤,隻輕輕哼了一聲,扔下硬邦邦的一句“随意”,便自顧自一甩衣袖,在前面帶路了。
短短幾日,這是宋君謙第二次到常甯縣的大牢裡了。因為關押着極樂樓的嫌犯和靜因寺的和尚們,原本上次來還略顯空曠的大牢竟也變得擁擠起來,原本一個人獨享一間牢房的法空也不得不忍痛分了半間房給鄭重。
監獄裡的人看見他來,登時就叫起了撞天屈,求饒聲不絕于耳。宋君謙神色不變,隻當自己是個聾子,一心跟在牢頭和雲鶴的身後。
又走了三五百步,終于走到整座監獄最後一間牢房。
門上并沒有上鎖,雲鶴也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他按下想要為自己上前推門的林文辛,安撫似的朝她笑了笑,親自上前推開了牢門,笑着招呼了一句:“安大人,别來無恙啊?”
安道平依舊一身縣令的官袍,坐在稻草堆上看着他們笑,直到宋君謙主動開口,才起身還了一禮:“托王爺福,一切都好。”
雖然監獄裡環境不佳,他住的這間牢房又最為破敗,這裡常年不見天日,陰濕憋悶的很,夜裡甚至還有鼠蟻啃食他的衣物四肢,但就在這種環境下,他卻休息的極好,比過往當縣令的那九年都睡得安穩。
隻要一想到與他關在一起的是極樂樓那幫不可一世的畜生,單就想想他們的下場,自己就心情暢快的恨不能大笑幾聲。
但是不夠,還不夠!
這些隻是被擺在明面上的爪牙,就算全剁了,幕後之人也不會感到肉疼,他還有一份名單,那上面才是真正的大魚,隻有交給甯王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隻能交給甯王,他隻相信甯王!
宋君謙一直不錯眼的看着他,見他面色激動,似乎有什麼話要講,便揮手讓牢頭走開,而後一掀衣袍,也跟着坐在了那堆稻草上:“你原本一直和我打啞謎,連遇刺那日都不肯實言相告,為什麼突然改變了主意?就因為昨日我和雲鶴說得那番話?”
他眯着眼,聲音發沉:“你也不相信朝廷欽差?”
“嗯,不信。”安道平搖了搖頭,幹脆的承認,随後目光直直的看着他,露出一個笑容:“我隻相信殿下一人。”
“為什麼?我們以前見過?”
宋君謙實在是不解,按理說自己聲名不顯,是朝野出了名的閑王,與眼前這人又沒有私交,何以就被這人如此信任?
安道平笑了一下,微微眯着眼:“我與殿下僅有過幾面之緣。”
九年前,自己本是戶部的一名員外郎。因為得罪了上峰被下了大獄,雖說後來被證明了清白,可原本的職位也早就被人頂替,隻落得個留京待命的下場。
當時自己還年輕,春風得意之時遇此挫折,自然心中憋悶,後來更是大病了一場,家中發妻心中不忍,便再三勸自己去奉國寺小住一段時間,既是為了去去晦氣,也是為了散散心。
那是自己第一次遇見甯王殿下。
那時的甯王風華正茂,雖是一身布衣仍然難掩眉間的意氣風發。自己原本隻是好奇何以這樣一個少年會與奉國寺衆僧交情匪淺,便打聽了一耳朵。可等到知曉身份後,反而因為不想背着攀附權貴的名聲,自覺遠離了,從始至終都沒說上一句話。
後來,便是那一場震驚朝野的大敗……
“當初定遠的消息傳到盛京,整個京城都氣氛緊張,頗有風聲鶴唳之感。我雖然賦閑在家,朝中卻也有幾個舊友,聽他們說那幾日的朝堂上幾乎吵翻了天,甚至有不少官員趁機落井下石想要将武安侯一脈踩到泥地裡。陛下那幾日心情奇差,常常大發雷霆,諸位皇子甚至包括太子殿下也不敢去捋聖上的虎須。太子殿下不過是在朝堂上與人争辯了兩句,便被禁足在東宮。”
“陛下的态度不明朗,老太傅氣得挂印辭官,整個京城都人心惶惶,但就在這個時候,殿下回宮了……”
聽他那幾位舊友說,甯王殿下膽量奇大,先是和陛下在上書房争鋒相對,後又尋了一幫和尚堵着那些嘴裡最不幹淨的文官宅邸前面,也不吵也不罵,就敲着木魚誦經,沒幾天就把整個皇城攪得天翻地覆。
雖然不知道最後陛下下旨安撫了武安侯府,百官們也都對定遠一役避而不談之中有沒有甯王的緣故,但他敢在那個時候站出來就已經強過其他人不少。
“隻是沒想到,殿下和林侯爺的女兒會走到一起,不錯,當真是佳偶天成。”
“咳”宋君謙輕咳一聲,掩飾住自己的尴尬,當年自己還沒修得如今這一番口才,很是用了些上不了台面的損招,要不是後來修心養性閉門不出,還不知百官要怎麼編排他呢。不過,“就因為這件事,你就如此信任我?”
“當然不是”安道平擺擺手:“後來我被吏部打發到了常甯做縣令,遠離京城。可誰讓常甯縣有一座極樂樓呢?我這個縣令在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們那裡卻是清楚的很。殿下為了林将軍與百官還有黎國四皇子的那番舌鬥,以及為了公主和親一事被陛下禁足……他們可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當我得知是殿下護送六公主和親,就一直祈求上天,讓您過路常甯……好在,天遂人願,一場暴雨阻住了和親隊伍的腳步。為了防止夜長夢多,雲鶴特意盯上了為村子尋找道士的劉社,佯裝偶然相遇,後來更是算準了山洪即将爆發,冒死和他們進鎮,九死一生之下才和殿下碰上了面……殿下,我們等這一天,已經太久了啊。”
宋君謙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呵,你倒是會說話!口口聲聲都是信我,但我來到常甯縣已經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安大人可一直都是裝傻充楞,沒有一句實話啊。”
安道平啞然,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解釋。一開始是因為極樂樓在常甯縣耕耘了二三十年,自己到此做縣令才堪堪八九年,雖然勉強得到了他們的信任,卻也難保會有什麼後手打的自己措手不及,倒後來……
“殿下或許不知,常甯縣城南的土地廟,住着一個瘸腿的老乞丐,可他在極樂樓的地位比任、李兩家還要高些。就在殿下下旨将這兩家人全部下獄的時候,他跑過來給我喂了一顆定心丸,說是您這隊伍中,有他們的人。”
“什麼?”
宋君謙猛地直起身子,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隊伍中有宋承源的探子他心中是有數的,難道他的那些好弟弟也在中安插了人?
他與林文辛對視一眼,兩人俱是驚疑不定,将整個和親隊伍飛快的從腦中過了一遍,仍是沒找到一個可疑人物。
“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啊,可……”安道平苦笑了一聲:“就在第二天,那個老乞丐就因為醉酒溺死在河邊,他往日裡可是滴酒不沾的。”
如此一來,無論是甯王隊伍中有奸細,還是城中尚存着極樂樓的高手,這把鋼刀架在他的頭上,讓他一時之間不敢輕取妄動,更尋不到機會與甯王交心。
偏偏殿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為之,怎麼都不肯将自己奪官下獄,要不是有忍娘相助,隻怕自己已經被燒死在昨天的那場大火中了。
“原先我也不知靜因寺和他們有沒有關系,但是昨天的那場火倒是讓我心裡有了幾分猜測,我估摸着殿下應該是打到他們七寸了……昨天那場火,約麼就是他們在常甯縣已經沒有什麼看重的東西,打算直接将我殺人滅口了。”
“所以你才要住進監獄?”
“對,監獄有陳伯爺的人手把着,我在裡面又不是犯人的身份,還可以自由活動,這日子總比在外面提心吊膽的強。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昨夜我是睡在法空與鄭重中間的,有他們護着,我這覺啊才睡的安穩!”
安道平說到這兒,沒忍住自嘲一笑:“可這樣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算雲鶴不來,我本也打算就在這幾日和殿下實言相告了。”
“哦?”宋君謙聽了這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安道平見他神色淡淡,心裡明了,當即一掀官服,跪了下來:“如今得知欽差将至,我便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極樂樓的背後可能站着一位皇子甚至是……真等到陛下的人到了,隻怕雲鶴他們就沒有活路了……我自知犯下大錯,罪無可赦,但他們……他們不應該就這樣送了命。”
“王爺,求您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