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君謙走出大牢時,已經金烏西墜,晚霞漫天。
聽完了安道平所說的事,他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隻憑着本能在行走,若不是有林文辛在一旁看着,隻怕早就不知撞上幾回牆壁了。
林文辛心中何嘗不是震撼難言,隻是她到底經曆過大風大浪,此刻神志還是清醒的,一路捉着宋君謙的手腕,将他帶進了客棧。
“王爺”她輕聲喚了一聲,将一杯溫水塞進了宋君謙的手中,試圖喚醒他的神志,“對于安道平說的那些,你心中可有盤算?”
“盤算?”宋君謙喃喃重複了一遍,忽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據安道平所說,極樂樓用來控制官員們的藥丸,我似乎知道是什麼東西……”
“什麼,那太好了!我原本還打算請林老大夫一同前來商議呢”
“幸虧你沒有去請。”宋君謙苦笑了一聲:“還是不要把老大夫牽扯進這件事中了吧,那藥丸出自宮中……”
林文辛悚然一驚,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宋君謙雖然滿面苦澀,卻還是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難怪一聽說欽差要來,他們就忙不疊的要把實情說出來,原來懼怕的是這個啊……”
他從胸前掏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内裡裝的便是安道平特意留下的藥丸。他将藥丸倒在掌心,止不住的歎氣。
“我年幼時曾經出過一次意外,傷重難治。當時太醫院的院正就送過來這樣一粒藥丸,隻要服下便能得一寝安睡。我那時耐不得疼,等藥性過後就一直央求他多給一丸,但是哪怕我撒潑打滾,甚至将宋承源搬出來了,他也一直搖頭拒絕。”
宋君謙沒忍住笑了一下:“具體他說了什麼,我也不太記得了,隻知道那藥丸裡有一味藥實在是厲害。雖是止疼的良藥,卻極易讓人上瘾,若是不小心沾上了,便再難擺脫得了,危害極大,流毒無窮,因而曆朝曆代都對此藥材嚴加把控,除了皇宮内留有少量,民間嚴禁栽種買賣。”
“安道平剛剛一提起,我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初服時飄飄欲仙,隻覺得精神百倍,百病全消。一旦上瘾就再離不開,隻幾日不用便口舌流涎、四肢乏力,連帶着腦袋一片空蒙,整個人如同百蟻噬心,狼狽萬分……若說世界上成瘾的藥物并非這麼一種,但症狀如此相似,再聯想到我們曾經有關極樂樓幕後之人的猜測。這諸多巧合由不得我不懷疑……”
這極樂樓背後站的,可能不僅僅是一位皇子,而是和宋承源直接相關。
想到這裡,他沒忍住長歎一聲:“難怪他們一聽說欽差要來,一個個方寸大亂,難怪那個極樂樓的人說我們隊伍中有他們的幫手,難怪啊!”
“可若真是宋承源隐在背後,安道平将此事告知我,又有何用呢?難道我還能鬥得過那位不成?”
林文辛見事情尚未定論,他便已經失去了信心,整個人都陷入了消沉之中,不免也有些揪心。
她想了又想,還是覺得事情未必就真有想的這麼糟:“王爺,如今這一切隻是你我的猜測,事情未必就沒有轉圜之處。陛下為人雖說……但也不算昏聩。他要是行此小道,用藥物控制住官員,又何苦隻從這些邊遠的官員身上下手?極樂樓大肆收斂财物已經二三十年,但整個天下都是陛下的,除了内庫,他用什麼都是從國庫直接下手,甚至為此逼死了史揚……我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跷。”
這麼多錢财,總不能當今聖上也用它去培養私兵吧?
聽她這麼說一分析,宋君謙也覺得有道理,他苦笑着一撐頭:“現在我心裡亂的很,實在拿不定主意。但是安道平說的那些話若是為真,隻怕這件事還有的鬧,麻煩啊!”
在監獄裡,安道平幾乎是字字血淚。
他說極樂樓背後不知有誰撐腰,除了他們所知的這些産業,單單在常甯縣就還另有一座畫舫,那才是這個勢力最為神秘、核心的場所。能踏入其中的,最低都是當地的父母官。
像他這樣的縣令,若非身處常甯縣,隻怕都沒有資格被邀。
當初他處至常甯縣赴任,便覺得縣城裡諸多古怪,還不等理出個頭緒,便被城内的富戶相邀,先去了那已經被焚毀了的極樂樓。
他出身書香世家,又與結發妻子兩心相通、患難與共,本就對這種風月之地無甚好感,實在推脫不掉之後也是興緻缺缺,隻是略飲了幾杯水酒就打道回府。
誰知自那以後,這群人就如跗骨之蛆一樣再也擺脫不了了。
在得知他們在做什麼勾當時,他怒發沖冠,當即就派了三五個心腹,分三路往楚州、府城,以及盛京城的舊友那裡送信。可第二日早上,血淋淋的人頭便送到了縣衙,甚至還是當時的捕頭面帶着笑容親自送過來的。
他的心當時就涼了,在家中枯坐一夜後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既然無力抗衡也不願同流合污,便隻剩下挂印辭官這一條路可走。迫于淫威,無奈之下他隻好再赴極樂樓。
那些人聽聞了他的來意後,倒也沒有為難,隻是将他灌了個爛醉如泥,等散場時他已經癱在地上走不動道了……
第二日清醒後,原以為此事已了,便放下心打點行裝。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命身邊的忠仆先去州城花重金請了一支镖隊候在縣城外,又趁着夜黑用一輛做過僞裝的馬車把妻兒運出縣城,就是為了保證他們的安全。
可就在第二日三更時分,忽而有人敲響了大門,送來了他妻兒帶血的衣服碎片……他當時就知道不好,隻覺得血一陣陣的往頭頂湧,腿卻軟的站都站不住,等回過神來後立刻提着長劍沖上了極樂樓。
極樂樓依舊歌舞升平,那些人見到他唇角帶笑,笑嘻嘻的揮退了挾制住他的護衛,開口邀他共飲,聽到他的诘問也但笑不語。
不過片刻,他整個人就已經癱軟在地,口角流涎。隻覺得渾身燥熱,如堕五裡雲霧,飄飄欲仙,随後便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後來真正得到極樂樓的信任後他才明白,原來在第一次飲酒時自己就已經服下了化了丹藥的酒液,第二次登樓時更不知道被灌下多少,等到第三次,被藏在熏香中的藥引一牽發,已是毒入肺腑,無力回天……
可惜當時的他并不明白,隻知道第二日一早醒來,自己身旁躺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女。雖說他已毫無前夜的記憶,但看到那女子渾身的青紫,仍是如遭雷劈。他與妻子感情甚笃,自成婚以來從未有過二心,誰知這次馬前失蹄,竟是招惹上了極樂樓的女子!
就在他方寸大亂、不知所措之時,極樂樓那位姓李的管事卻又笑呵呵說出誅心之言:說是他的妻兒已被帶去别處安置,是生是死都在他一念之間,又說出已經給他下了秘藥,若是每七日不服用一次解藥,就會百蟻噬心、痛不欲生……
深受打擊之下,他整個人渾渾噩噩,幾乎回憶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宅院中的,隻知道第二日一擡軟轎就進了門,那個在他身旁醒來的女子成了他這位縣令的侍妾,喚作忍娘。
自那以後,他深知以一己之力無法相抗,為了妻兒隻得忍辱負重,甚至違背着良心對他們的種種惡行視而不見。時間一長,漸漸也就被那夥人信任、接納。
等到後來他終于能夠踏足那隻神秘的畫舫,也算是成了他們半個自己人,可越是深入了解極樂樓這個勢力,他越是絕望:卻原來整個府城都遍布着他們的觸手,甚至就連京城也有他們的爪牙。幸而他行事謹慎,一直不曾輕舉妄動,否則也隻是白白送了性命。
無奈之下他隻得偃旗息鼓,停下了一切籌劃,每日裡隻裝作沉迷女色,被藥物控制了心神的模樣,對他們言聽計從。
接觸到雲鶴等人,其實算是他有心為之。
通過極樂樓,他早就知道常甯縣周邊有這麼一群人想要設法解救那些無辜的女子,揭露極樂樓的暴行。但他們行事實在太過天真莽撞,也過于小瞧了極樂樓的神通廣大,嘗試了幾次,損兵折将不說,還被人圍剿了老巢,隻剩下幾個人逃脫升天。
為了不讓這些人全部白白送命,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取得了雲鶴的信任。在他的建議下,他們蟄伏不出、靜待時機,這才能把握住甯王西行的機會,一擊必中,将常甯縣内的極樂樓近乎連根拔起。
隻不過狡兔三窟,他擔心極樂樓仍然有殘餘的人員躲在暗處,因而才提前和雲鶴他們說明,不可暴露他的身份……誰知果真因此釣到了一條大魚。
縣衙被焚,或許是極樂樓自知大勢已去想要殺人滅口,亦或許是發覺了他的身份,總之大難不死後,他已經不再放心其他地方,又一直不能下定決心對甯王實言相告,隻好暫且躲進了大牢。
若不是欽差将至,以他的謹慎隻怕還要再猶豫好幾天才會吐露實情。
……
宋君謙回想起安道平的這些話,簡直頭大如鬥:這人倒是給他出了個大難題,又是讓自己設法将雲鶴從此事中摘出去,又是要念在鄭重與法空殺人事出有因的份上保他們一命,還要讓王成和他的女兒離開此地去别處安置。甚至到最後還要盡力搜尋他妻兒的下落……
宋君謙簡直被氣笑了。
刀架在脖子上知道慌了,欽差快來了知道求爺爺告奶奶了,如果真如自己所想這件事後面有那位的影子,他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在不驚動人的前提下把這些做成啊。
他揉着額頭,一陣陣的心累,朝着林文辛苦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忍住将頭伏在她的肩上,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就在宋君謙和林文辛在客棧裡發愁的時候,縣衙大牢裡的幾位也沒閑着。
安道平雖然已經對甯王實言相告,但并沒有被限制住人身自由,他仍然可以在大牢裡自由出入。
他閉着眼,半躺在草堆上養神。直到一縷清輝透過小窗上的栅欄灑在身上,他才似有所感的睜開了眼。
他直起身,捋了捋胡須,從身上掏出一錠銀子,慢條斯理的離開牢房,走到一位正在打瞌睡的兵士面前,央他去買些酒菜。
或許是他此刻還是朝廷命官,或許是這錠銀子頗有分量,那人倒也好說話。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尋摸來了一壇酒、兩隻燒雞和一些佐酒的鹵菜。
安道平道了謝後,施施然提着東西往牢裡走,不過這次他沒有回自己的牢房,還是腳步一拐,轉向了法空與鄭重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