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可以,再多多給她燒一些金銀元寶,像她這樣無兒無女無人祭拜的孤魂野鬼,要是不能一次多得一些祭品,恐怕到了地底下都要受窮……
說這些的時候,安道平眉目舒展,眼中還有細碎的笑意。連帶着宋君謙心情也輕松了一些,似乎他們之間探讨的不是什麼死生大事。
“張紉娘,紉蘭為佩的紉嗎?我記下了。到時候我會讓長風他們把整個常甯縣的黃紙和銀元都買空,全部燒給她,絕不讓她受窮。”
“咳咳咳,”安道平聽到這話,被口水嗆了一下,直咳得面色都有些發紅,他擺擺手:“那不行,那不行,您還得給我留着點呢。”
說完,他咬着牙,一手撐着草堆,一手攥着宋君謙的衣服,直起了身子。緩了幾口氣後,又強自忍着劇痛,幾乎是發着顫一樣的改成了跪着的姿勢。
他面色慘白,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整個人抖個不停,隻覺得耳邊轟的一聲似乎再也聽不見其他聲音,眼前也是漆黑一片,過了良久才能透過幾絲光亮。
太疼了。
用匕首生生割下皮膚的胸膛一片血肉模糊,原本輕薄透氣的布料在洇濕了血液後也變得沉重了起來,他方才的起身,直讓粘在肉上的衣服生生的從肉上撕扯開,直直的往下墜……
衆人看他這個樣子,雖說不能感同身受,卻也不由自主的抽了一口涼氣,尤其是離他最近的宋君謙,兩隻手都伸了出去,卻又不敢攙扶又不敢觸碰的,就這樣直直僵在空中,整個人也咬緊了牙關,似乎在憑空使力,直到安道平擡眼看他,才松了一口氣。
“安大人,你這……”
“王爺……”安道平眼前因為疼痛還是有些模糊,他現在每說一句話都疼得打顫,但想要自己要說的話,還是強撐着開口道:“我活不成了……我也沒有其他牽挂,隻唯獨對不起妻兒,若非跟随我赴任,他們也不會遭此大禍……”
他緩了緩,讓自己喘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而不停起伏的胸膛:“我的妻子與我是青梅竹馬,一路風雨同舟走過來的……因為我的緣故被極樂樓擄走,被淩辱至死,到最後連一副屍首都不知道往哪兒去尋,我的兒子鳴哥兒,被擄走的時候才六歲……說是被他們送到了專門調教娈寵的龜公手裡,後來送到了性喜龍陽的權貴府上,生死不知……”
他出身的安家和妻子出身的王家,都是當地望族,最是規矩森嚴,像蕙和與鳴哥兒這樣的遭遇,雖說不是出自自願,也是入不得祖墳的。既然如此,他這樣一個罪魁禍首,又哪來的臉面去葬入祖地,享受族中後輩的祭祀?
“殿下、殿下,我最後再求您一件事,我先前已經拜托雲鶴在郊外的雁來山尋了一塊好地方,等我死後,還請您允許我葬于那處……”安道平好似突然有了精神,面色也變得紅潤起來,攥着宋君謙衣服的手也改為掐住他的胳膊。
宋君謙不知道他為何這麼激動,隻是心下吃驚他還有這樣的氣力,竟然掐的胳膊生疼,但是看見他臉上不正常的潮紅後,心底重重一跳,趕忙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想讓他平靜下來。
但是此刻的安道平已經顧不上其他了,他竟然已經不怎麼感受的到疼痛,隻覺得整個人精神百倍,甚至還帶着幾分亢奮,後背也出了一層熱汗,他手上再次使力,拉近了自己與甯王的距離,語速飛快:
“殿下,我隻求您讓我葬在那裡!”
那裡并不是個什麼風水佳穴,隻是那處能将整個常甯縣城盡收眼底。
“我的妻子香消玉殒,不知道魂歸何處,若是上天憐憫,讓我們夫妻重新團圓,我會和她一起在雁來山上等着鳴哥兒回家……”
他的鳴哥兒自出生時就一直跟在他的身邊,他還那麼小就落入了那群畜生手中,不知道該有多疼,多害怕啊。
“他的名字叫做樂鳴,安樂鳴。鼻子嘴巴都和我像了十成十,唯獨那雙眼睛像極了他的母親,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兒,又長得白嫩,誰見了都要誇一聲俊俏的。”安道平說到這裡沒忍住笑了一笑,可随後眼淚就留了下來:“殿下,我不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淪落到何地。如果,如果有一天您和欽差将極樂樓連根拔起,如果您見到一個和我有幾分相像的少年男子,您就喚他的名字,他很聰明的,一定還記得自己的名字……”
“如果您尋到了他,就讓他到常甯縣來看一看我……”
安道平說到這兒,泣不成聲。
他明白他的兒子既然落入了那些人手中,隻怕也是受盡了折辱。好好的一個官宦之子淪落到那般田地,恐怕安、王兩家都是不認的。但是他認啊!他認!
那是他和妻子的孩子,無論變成什麼樣,都割舍不斷他們之間的血脈親情。
如果鳴哥兒已經魂歸地府,那麼他們一家三口在陰間團圓也算圓滿,如果鳴哥兒還在這個世上苦苦煎熬,那就希望他能早日脫離苦海,回到常甯縣過一段安生日子,讓自己再看一眼這苦命的孩子……有他在雁來山日夜守着,必不會再讓鳴哥兒受到傷害。
他隻要孩子好好的!
……
想到最後,安道平竟是有些癡了,他目光渙散,下巴沾上了不受控制流下的涎水,嘴裡喃喃着:“回家,接樂鳴回家,爹爹接樂鳴回家……”
宋君謙見他整個人搖搖欲墜,心知不好,當即上前扶住了他,轉過頭趕忙大叫林大夫。
林老大夫撿起安道平的手腕,為他把脈,又撐開他的眼皮看了看,臉色越來越嚴肅,最終還是無能為力地搖了搖頭。
“安大人身子骨已經經不起磋磨了,偏偏他又用了虎狼藥,一時半刻的是調不好了,至于以後……”
他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所有人心裡都明白:安道平怕是沒有以後了。
“别白費力氣了……殿下。”安道平好似恢複了幾分清明,他輕笑了一聲,看見宋君謙眉頭緊皺,低聲勸慰道:“這些年我已經油盡燈枯,能堅持到現在已經算是僥天之幸了。”
自從宋君謙一行入城的那刻起,他就已經為自己設想好了結局,因而早就不再服用極樂樓的那種秘藥了……隻是活生生割下皮膚的疼痛太劇烈,他幾乎疼得說不了話,這才服了一丸止痛。
“殿下,拜托了……”
安道平借着宋君謙的手臂強行直起身來,寂靜的大牢裡衆人似乎都聽到了衣物從皮肉上剝離的聲音,饒是像林文辛這樣久經沙場的悍将也沒忍住牙酸,可他本身卻像是沒有痛覺一樣,對着宋君謙微微一禮,而後又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宋妍:
“六公主,我衣衫不整,可否回避一下?”
宋妍皺着眉剛想說話,一旁的奉劍卻想到了什麼似的,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微微對着安道平一點頭。
安道平略帶感激的笑了笑,随後環視衆人一圈,深深地看了一眼法空和鄭重,說了一句保重。而後猛地撞上了牆壁,發出“砰”的一聲,大牢裡的石牆上頓時就留下了幾道紅白的印迹。
宋妍沒有看見,隻是聽到了聲響,卻也被驚了一跳,她想扒開奉劍的手向外看,奉劍卻死死地捂住,帶着她離開了這座牢房。
宋君謙從剛才起就隐隐有些察覺安道平的想法,現在看他自戕在面前,心中除了墜得慌竟也莫名的平靜。
他朝着林文辛苦笑了一聲,而後慢慢脫下自己的衣服,蓋在安道平軟倒在地上的屍體上。
“你們兩個……莫要辜負了安縣令的一片苦心。”他歎了一口氣,看向鄭重,“我會盡力在明日之前救你們離開這裡,法空倒是還好,主要是你!”
宋君謙頓了頓:“我會先和淮陽伯溝通,實在不行……”他看向林文辛,眼中帶着歉意。
若是實在不行,恐怕還要借助林将軍在軍中的威望,給鄭重求一個前程了。
“呵”鄭重自嘲一笑,好似并不在意自己的将來,他将手上那把血迹已經幹涸了的匕首用衣襟擦了擦,随後跪倒在安道平的屍首面前磕了三個頭,把匕首放在他的掌心後才低聲開口:“安大人的死因……不知殿下準備如何定論?”
宋君謙一哽。
林文辛見他為難,沒忍住幫腔道:“事已至此,督查此案的是陛下欽點的欽差,一切結論都要他來過目,我們如何幹涉得了?殿下能幫着你們脫罪,已經是擔了風險……”
她頓了頓,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語氣太沖,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們會盡力滿足安大人的遺願,将他葬在雁來山上,也會派出人手去搜尋他的獨子,但是他本人的身後名……”
鄭重聽出了她話中的未盡之意,沒忍住用手抹了把眼睛:“是我情急之下說錯了話,還請您和殿下恕罪。我隻是,我隻是有些替他不值罷了。”
十年寒窗,一朝登上龍虎榜,原以為能到常甯縣大展拳腳、造福一方,誰知道卻被奸人以權勢相逼,上告無門,隻好忍辱負重、佯裝順從,以圖他日。
好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解救了那麼多無辜的女子,卻被她們的家人戳着脊梁骨辱罵,害他們失去了這麼一樁得到外财的機會;而他所效忠的朝廷,說不得也會将他視作屍位素餐的昏官,甚至将他打成叛黨,他這樣慘烈悲壯的死去也會被輕飄飄的定性為畏罪自殺……
不值啊!
聽了這話,衆人呆立在一旁,嗓子裡好像堵着一路愛石頭,讷讷難言。他們看着安道平被血糊了滿臉的屍體,看着鄭重小心翼翼地用衣袖為他揩去血迹,看着法空跪在地上一刻不停地誦念着《往生經》,最終也隻能長歎一聲,搖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