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縣衙一片寂靜,柔和的月光灑了下來,噩夢中的人在夜裡驚醒。
“季雲暮!”文長明從噩夢中驚醒過來,胸口和額頭上全是冷汗。
文長明這段時間總會做夢,二皇子掉進急流的場面在夢中反複出現,有時在夢中還會看到季雲暮也掉進了急流裡。
門外守夜的下人聽到了動靜,說:“大人,您沒事吧?”
文長明透過窗子看到外面的光亮,問:“什麼時辰?”
“才寅時末。”
“沒事了。”
文長明重新躺下準備再睡會兒,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再次入眠。
早上用早膳前,文長明洗了把臉清醒清醒,但還是掩蓋不住眼底的烏青。
雲樹看到後,說:“公子又做噩夢了?”
文長明點點頭,思緒不自覺的飄到二皇子掉入急流後的那段時間:
當文長明看到掉入河水的高熙被卷入急流,心中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在急流的裹挾下高熙被沖向下遊,有的官兵直接跳入河流去救皇子,其餘人在岸邊不斷向下遊跑去。
雷聲轟鳴,高熙拼盡全力向岸邊靠攏,急流裹挾着他沖向岸邊,多次沖擊下高熙不斷嘗試抓住岸邊凹凸不平的岩石,試圖阻止自己被沖向下遊。
等到官兵救起高熙時,已經因為嗆水又全身無力昏死過去,文長明迅速安排了随行的太醫和本地的郎中看診,就近送往了平康縣衙,等到高熙清醒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了。
高熙醒來的時候是夜裡,文長明和幾個郎中在屋裡守着,郎中把了脈後便退了出去。
“殿下受驚了,請殿下治罪。”
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高熙自然清楚這件事不能怪到文長明頭上,有氣無力地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殿下已經昏迷過去兩日了,眼下是晚上。”
“大姐沒事吧?”
“大公主無恙,殿下無需擔心。”
廚房做了些白粥,高熙吃過以後恢複了些力氣,從床上坐了起來,說:“已經送消息回京城了嗎?”
文長明說:“當日就送了消息回京,臣猜測朝廷很快就會派刑部和大理寺過來。”
“是誰要害我嗎?曹家?”高熙的聲音裡有疑問,更有驚懼。
“臣不知,但臣認為這次絕對是人禍,殿下以後請務必保重自身。”
高熙九死一生,說:“這次多謝文大人了。”
“隻是将功補過罷了。”
“請大人代書,送信回京,說我已經醒來,請父皇和我母親放心。”
文長明思考再三,說:“殿下最好再拖兩日送消息回京。”
“為何?”
“此次殿下的事情是誰做的還不清楚,除了曹汝陽,皇後也有很大嫌疑,無論是誰,殿下安然無恙都表明他們失敗了,殿下不如假裝還在閻王殿裡徘徊,讓害殿下的人心裡多些焦慮,興許自己就露出馬腳了。”
高熙點點頭,文長明接着說:“殿下多休息兩天,待身體痊愈後再起身回京吧。”
自從高熙離開了以後,文長明便寝食難安,除了對高熙受害的驚懼,還有對季雲暮的擔憂:有人開始對皇子下手,京城裡肯定又是一番風雨...
“公子。”
雲樹看文長明又在發呆,便在他眼前揮了揮手,說:“先吃些東西吧。”
文長明的心思回到現在,剛拿起筷子,又說:“會是皇後嗎?”
“什麼皇後?”
雲樹沒反應過來,文長明接着往下猜想,說:“曹家不會那麼蠢,若要除去二皇子也會是在皇帝快要不行的時候,現在就動手更容易引火燒身,如果是皇後一意孤行,那麼她和曹家也算不上一條心。”
文長明一邊吃着粥餅一邊問:“最近有打聽出什麼消息嗎?”
“沒有,從京城來的客商說榮京城裡面風平浪靜,沒聽說有什麼大事發生。”
雲樹又仔細想了想,說:“哦,他們說北方大旱,皇後為國求雨一個月,倒真求來了一場雨,北方的百姓都感念國母一片慈心。”
“别的就沒了?”
“沒了。”
等用完早飯,文長明在院子裡伸了個懶腰,準備回書房裡看公文,碰巧遇到衙門裡的師爺和賬房先生在閑聊,話題看似很有意思。
“說什麼呢?”
“知縣還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他們也不避諱,說:“安化和懷慶兩地的轉運使被連夜抓走了,這兩位大人那可不簡單。”
文長明來了興趣,說:“說仔細些。”
“知縣去年剛上任不清楚,前些年南方地界鬧土匪,朝廷撥了不少軍糧給官府,這兩個轉運使那是真敢拿,自己侵吞了不少。”
“朝廷也不管?”
“天高皇帝遠,咱們那位皇帝或許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那兩位轉運使又是曹家派來的,二十萬石糧草硬說隻有十萬石,仗也打完了,自然沒人去追究。”
旁邊的人也搭腔,說:“不是沒人去追究,是沒人敢去追究。”
“也不知道是不是報應,有人把這些陳年舊事捅到朝廷上,刑部連夜派人把這兩個人檻送京城,聽說還是直接破門拿人,肯定是抓到鐵證了。”
“肯定是敲山震虎,皇帝容不下曹家,李氏都倒了,他們家也活不長。”
文長明心裡有了個想法,問:“那前些年剿匪的時候,平康縣也收到過朝廷的撥糧吧?”
賬房先生說:“有的,隻不過有些年頭了,賬目估計埋得比較深了。”
...
之後一段時間,庫房裡積年的賬本都被翻了出來,灰塵揚的滿屋都是。
一旁的縣衙仆役說:“原本那位黃縣丞在的時候準備把過往的賬本都扔了,隻不過後來事情多就忘了,全堆庫房在這裡了。”
“咳咳咳!咳咳咳!”
仆役灰頭土臉地把賬本都找了出來,揚起的灰塵讓衆人都咳嗽起來。
“咳咳咳!”文長明說:“灰塵到外面揚了,全搬到簽押房裡。”
仆役有些不解,說:“全都要?”
“全都要。”
在屋裡,幾個管賬的清算過往的賬冊,雖說不知道為了什麼,但還是聽吩咐做事,打算盤的聲音異常清脆響亮。
文長明坐在堂上總算賬目,算到一半的時候雲樹走了過來,說:“公子,縣城裡書院派人來請了,昨天說過要見他們的。”
文長明讓他們先算,自己放下手中的事情趕到了縣裡的書院。
書院依山傍水而建,在夏末秋初的時節裡更顯涼爽惬意。
領路的是個小書童,再加上文長明和雲樹一行三個人走在青石台階上,文長明看着四周的竹林山水,說:“京城人都說宮裡的弘文館收藏天下古書經文,是最有靈氣的地方,我看這裡也是别有洞天。”
小書童隻有六七歲的樣子,問:“弘文館是什麼地方?”
“那是皇城裡的學堂和書房。”
“比我們的書院還要大嗎?”
文長明看向四周,說:“雖說弘文館藏書多如星漢,但卻隻有四四方方的圍牆圍着,遠不及這裡山水環繞。”
書院裡有學究在授課,文長明還瞧到了許之林,許之林回了個微笑,卻被老學究發現用戒尺敲了敲腦袋。
小書童領着文長明往後院走,邊走邊問:“那大人怎麼到我們這裡來做知縣了呢?”
文長明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如何回答,還好在後院有個老師傅等着,說:“知縣是客人,不要随意發問。”
小書童把人領到後就走了,文長明行禮,說:“晚輩見過林學究。”
“裡面請。”
老師傅姓林,年輕時在京城任職,官至刑部侍郎,緻仕後便回了老家平康縣城辦了書院講課授學。
林學究笑着說:“我老了不愛出門,早就聽說平康縣的新任知縣十分正派,還有幾分聰明,不曾想如此年輕,百姓之福啊。”
“林學究過譽了。”
“不是過譽,我年輕時見過許多人,自诩有些眼光,初見文知縣便覺得面目溫潤如玉,可知心有靈氣。”
雲樹聽後在一旁低下頭憋笑,文長明拿着扇子拍打他的手,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林學究也知道他們在笑什麼,也笑着說:“诶,文知縣也不一定一直都得正正經經,口中皆是聖賢書,前人說過,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說完玩笑話,林學究問:“不知文知縣所為何來?”
文長明也正經起來,說:“書院辦了有些年了,我是知縣,想來看看今年科考的考生情形如何。”
“文知縣重視科舉,學子之福。”林學究仔細想了想,說:“明年的春闱,書院中有十五名學子準備進京應試,其中有五名已經是第二次進京趕考了。”
“那個叫許之林的孩子?”
“明年的春闱第一次進京應試,雖說他父親早亡,但孩子也用功讀書,我也知道知縣看重他。”
文長明問:“他的文章如何?”
“文章引經據典,對仗工整,但畢竟年紀尚小,缺少了幾分氣勢,還需要磨煉磨煉。”
林學究讓人拿來許之林的文章給文長明看,說:“文知縣也是科甲正途,自然是知曉其中因由的。”
雲樹驕傲地說:“我家公子也是隻考了一次就中的。”
“别往外說了...”
文長明還有些不好意思,林學究說:“是嗎?看來我剛才說的果然沒錯,文知縣氣宇不凡,絕非池中之物。”
文長明說:“晚輩想和這幾位學生談一談,可以嗎?”
“年紀輕輕科舉中榜,有文大人這樣的榜樣,他們求之不得。”
文長明本來是不喜歡說教的,但世易時移,除了履行知縣的責任以外,也有自己的一點私心。
等到文長明和雲樹準備離開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雲樹說:“公子為何要來書院一趟,又和那些學生說這麼多話呢?我看書院裡他們讀書挺勤奮的,也不用耳提面命。”
文長明點點頭,說:“是勤奮,但你看京城裡那麼多讀書人都是高門顯貴,曹汝陽被先帝選中前讀書也不少,他身邊的孫昌朝與我是同年,還是榜眼,讀書也少不了。”
雲樹還是不理解,文長明解釋說:“朝廷從來不缺會讀書的人,孫昌朝苦讀多年,一朝榜眼,若皇帝知道他會被曹汝陽所用,當初還會選他當榜眼嗎?”
“那确實不會了。”
“端王的兒子,小王爺高君義他并不喜歡讀書,腦子對書本也不靈光,但憑着蔭封還是能在大理寺任職。”
文長明看了看天上的黃昏,騎上馬準備回去,接着說:“若小王爺真是個纨绔子弟,大理寺主事官員也定容不下他,可小王爺卻是個本性良善之人,也才能在大理寺長久地待下去,端王也是這麼想的,如此能讓高君義盡可能地遠離朝廷。”
雲樹茅塞頓開,說:“我懂了,簡單來說公子是想讓進京趕考的學生做個好人。”
“是這麼個道理。”文長明笑了笑,又說:“如果這次科舉再被曹汝陽籠絡幾個高中甲榜的學生,那季雲暮的處境隻會更糟,說直白些,我希望那些學生入仕以後是去幫季雲暮的,而不是和他作對的。”
“不至于,季公子這兩三年不是沒有長進。”
“别小瞧了讀書人的心思,在書院把心思都用在了讀書上,在朝廷自然是把心思都用在了對付别人身上。”
雲樹感覺這話是針對所有讀書人,有些不妥,問:“公子也讀書,那公子也是這樣?”
“我?”文長明說:“我現在把心思都用在了季雲暮身上。”
“...”
“快走吧,縣衙還有賬目要看。”
“看那些陳年的賬目做什麼啊?”
“現在沒用,過兩天就有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