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皇子都比往年高了。”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一路走到了國子監,恰巧碰到許之林。
“小文大人,好久不見。”
文長明摸摸他的頭,笑着說:“在京城還習慣嗎?”
“都好,季大人也很照顧我。”許之林說:“我母親在老家還好嗎?”
“你母親很好,如果你想家了,我們幫你給國子監告假,送你回家看看。”
“不了,上個月母親還來信說讓我用功讀書。”
“那也得給自己放個假。”文長明說:“今年中秋就可以回家一趟,季雲暮家裡有南方的商隊,到時候帶着你就行。”
許之林不好意思地看着季雲暮,季雲暮也隻是點點頭。
“快正午了,這是我從外面帶來的糕點,你也嘗嘗吧。”文長明接過下人手裡食盒。
在一處亭子裡,許之林嘗了一口,說:“外面比宮裡的糕點好吃,這兩天宮裡的糕點總是一股茶味兒。”
文長明擦了擦許之林的嘴巴,笑着說:“好吃就行,宮裡的糕點除了精緻也沒什麼可圈可點的地方了。”
文長明注意到季雲暮徑直坐到兩個人中間,問:“怎麼了?”
季雲暮看他一眼,随後扭頭詢問許之林。
“最近宮裡突然很喜歡茶葉?”
“嗯,說是皇後的主意,因為西南地區頻發地震,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就算有了銀子安置災民,皇後也還是出錢采購了來自西南地區的茶葉。”
季雲暮說:“皇後比往日要賢德...”
...
城外的一處大園林依山傍水而建,原是一個大商人的,商人欠了債便賣了園林,後來被充公。
在進園子的路上,文長明和季雲暮跟在小端王夫妻兩個身後。
文長明小聲說:“怪不得許之林對我說我回京後你對他的态度就怪怪的,我就是看他一個人在京城裡念書,多照顧照顧他,他的醋你都吃?”
“我沒有,還有我對他的态度有問題嗎?”
“怎麼沒有?許之林告訴我說我回京前你挺照顧他的,可我回京後你每次見他話都不多說兩句,你還不承認?”文長明刻意壓着嗓子說。
“我沒有。”
或許是聲音有點大,引得前面的高君義和李春琴回頭看了一眼。
“離他們遠點,太丢人了。”
兩個人加緊了腳步往前走,隻剩季雲暮和文長明兩個人在後面拌嘴。
園子很大,有假山也有花池,請了京城裡不少達官貴人,皇後坐在中間的位置上和一旁的端王妃聊天。
“這是蒙頂甘露,西南地區的名茶,在貢品之列,一般人喝不到的,能摻到糕點裡也是稀罕。”
“怎麼懂這麼多?”
文長明說:“這兩天茶稅的事情麻煩得很,再不多了解一些怎麼行?”
季雲暮又大緻看了看,說:“看來皇後不止從西南采買茶葉,也從東南進了不少茶葉。”
皇後請來的人不少,再算上各自的家眷,占地幾百畝的園子大小剛剛好。
文長明問:“我剛回京,都記不得人了,怎麼這麼多人看着很面生?”
“嗯?”季雲暮看了看往來的客人,說:“确實,有些人我也沒見過。”
高君義正說着話被兩個人拉到一邊,問:“怎麼了這是?”
“這個宴會上來的人,你都認識嗎?”
“怎麼不認識?”高君義一手拿着糕點,一手指着周圍的人,說:“那是禦史台趙家,那是禮部劉家的,還有王家...”
“那幾個我們也認識。”文長明指了指幾個生面孔,問:“那幾個你認識嗎?”
“那幾個是皇後請來的貴客,是幾個大商人,有的是南方來的茶商,有的是馬隊。”
高君義指向皇後身邊,說:“皇後身邊坐着的,姓金,都叫他金老闆,有自己的馬隊和船隊,說話很有分量的,我聽我母親說這次皇後采買的茶葉都是這位金老闆的船隊運來的。”
“諸位安靜一下。”
幾個人正聊着,皇後站起身,說:“自從入了春,西南一帶便不大安穩,陛下在後宮提起時也是多有傷感,本宮雖身處後宮,卻也知黎民百姓的疾苦,所以特地在此舉辦了這場茶宴,正如諸位所見,大多都是西南一帶茶農的茶葉。”
宮女端上來了筆墨紙硯,宋皇後接着說:“希望諸位也能為西南一帶百姓的生計盡一份力,留下姓名後,都會由這位韓老闆為大家送來西南茶商的茶葉。”
底下的人說:“皇後娘娘仁心善行,臣等欽佩。”
可在這個園子裡的不止有從西南來的茶商,也有不少從東南來的大商人,聽到皇後的話後若有所思,像是聽出了弦外之音。
衆人在歌功頌德的唱贊中接着遊園,而文長明卻是憂心忡忡,說:“怕是不久後北方就會大量購入西南的茶葉,東南來的商人怕是要鬧事。”
季雲暮卻接過宮女送來的紙筆,自顧自地寫了起來。
“你買什麼?”
文長明湊過去瞧,季雲暮飛快寫道:京城人氏,戶部侍郎文長明,二百兩購入明前茶葉、二百兩購入碧螺春...
“喂?”
季雲暮拉過文長明的手迅速地抹了膩子就按了手印,将契文交給了宮女帶走了。
“花我的錢?買這麼多茶葉?”
“不是隻給你買的,給你帶來的許之林買的,你照顧他,我也多照顧他。”
“你心眼也大不到哪裡去。”
...
初春的茶葉采摘後往往馬不停蹄地送到船上,速度之迅疾,可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一路向北,最終抵達京城,王室公卿與世家大族是南方各地茶商最主要的客戶
而皇後舉辦的宴會更像是一次暗示:今年皇宮隻會進購西南地帶的茶葉。
世家大族隻會順從宮裡的消息,開始大量進購西南地帶的茶葉,消息迅速在東南一帶的茶商之間傳播開來,不少人雇了馬隊将自己的茶葉運往西南,由西南的各級衙門收了稅,再行送往京城。
文長明已經在書房裡熬了好幾個通宵了。
“還不睡嗎?”季雲暮讓人送來了茶水和糕點,說:“晚飯都沒怎麼吃,吃點東西吧。”
“能換成酒嗎?”文長明把茶杯推到一邊,說:“我看見茶就倒胃口。”
“東南茶稅的事情還沒有眉目?”
“商人都跑到西南了,東南各級衙門回文說他們也沒辦法,腿長在人家身上。”
季雲暮算了算賬,說:“茶葉采摘過後就地征稅,十稅其一,一個縣起碼可以征收三萬兩,商人總不能把土地搬到西南吧?”
“那也隻有這些了。”文長明拿起筆接着算下去,說:“就地征稅是按三等茶葉的十稅其一,但運送茶葉路過要道時,按二等茶葉十稅其一,這個數字就要翻一倍,更不要說中間再轉手賣一道了,而這些稅隻能落到西南官府手中,相比起來我主理的東南五個州府那真是少得可憐。”
“西南一帶的災民還未完全安置,如果東南的茶商擠占了西南茶商的位置,怕是也不妥。”季雲暮剛說完就打了個哈欠。
文長明恨得牙根癢癢,說:“曹家定是聯絡了皇後,才出了這個主意,東南一帶無錢可掙,我不僅沒法交代,他們還能在西南一帶斂财,全然不顧小茶農的死活。”
文長明拿起一旁的算盤和公文,說:“我再看會兒,你先回屋裡睡了吧。”
“嗯...”
季雲暮随口答應了,可等文長明反應過來以後才注意到季雲暮已經在一旁的桌子上趴着睡着了。
文長明吹了吹季雲暮的眉毛,看他沒有動靜後笑了笑,低頭接着看公文。
...
京城附近漕運碼頭逐漸忙碌起來,一艘艘大船在這裡停泊——西南今年春天第一茬茶葉自遠方而來。
在碼頭長工地賣力搬運下,一筐筐茶葉卸到岸邊,京城裡各處店家乘着馬車而來,清點貨物後搬運上車。
從西域遠道而來的富商更是開價豪爽,駱駝載着茶葉與财富随着富商前往西域。
在人群中,幾個便衣出宮的宮人和商家商量好了價錢,随手抽出幾張銀鈔交付給商家,而後慵懶地揮揮手,茶葉便被火速運往了宮裡。
收到茶錢的商人轉身走進了一間屋子,裡面有個櫃台,幾個書吏在櫃台後一手擺弄算盤,一手快速記着賬目,嘴裡念念有詞。
“西南茶稅三千兩,茶商曾敬,京城南禦碼頭繳清。”
“西南茶稅五千兩,茶商韓剛,京城南禦碼頭繳清。”
一式兩份,一張單子給了茶商,一張單子準備送到宮裡。
宮裡來的人收好送來的稅銀單子,騎上快馬火速奔向皇宮。進宮後,管事的人分好類又讓小太監送到戶部。
“大人,這是今天京城南禦碼頭送來的□□。”
曹汝陽從繁忙的前堂走到後堂,那位金老闆竟然也在後堂坐着。
金老闆起身,說:“見過曹大人。”
“金老闆。”曹汝陽讓人遞過去一本賬目,說:“看看吧。”
金老闆看過後笑着說:“這隻是剛開始,等過段時間,國庫裡的五分之一将會是西南茶商的茶稅。”
曹汝陽說:“金老闆常在江湖之中奔走,不清楚宮裡的形勢,陛下就是太過仁慈,聽信了那些人的讒言,竟想将鹽茶酒鐵從戶部奪走。”
“我們商賈人家四處奔波,雖然不在京城久居,卻知道曹大人是朝堂的頂梁,國庫離了曹大人絕不可能如此充盈,我們對曹大人甚是欽佩。”
曹汝陽滿意地點點頭,說:“隻是東南的事情還要金老闆費心。”
“大人放心,消息讓人放出去了,東南的茶商已經大批運往西南,我的船隊車馬親自運送,絕不可能有錯。”
“本官會提醒西南的官府的,金老闆放開膽子去做吧。”
...
皇宮裡,樊貴妃經過皇帝的準許特地把文長明請到了自己宮裡,說是高熙在南方多虧了文長明幫忙,要好好感謝他。
“微臣給娘娘請安。”
“文大人快請起。”
樊貴妃在自己宮内的院子裡和文長明說話,讓文長明不用太拘束。
“高熙那孩子多虧了大人,本宮一定銘記在心。”
“那都是微臣該做的,娘娘不必如此客氣。”
樊貴妃招呼宮女送上來了茶水,說:“大人快嘗嘗,這是今春新進貢的明前。”
文長明嘗過以後說:“茶香經久不散,确實是上品。”
“皇後娘娘特地多送來了一些,本宮一個人也喝不完,稍後大人就帶走一些吧。”
“多謝娘娘。”
等到文長明要離開的時候,宮女拿着打包好的茶葉送了過來。
文長明雖然也喝茶,但卻并沒有仔細觀察過茶葉的包裝,不隻是簡簡單單地用油紙包起來。
樊貴妃說:“茶葉不選萬裡送到京城,若不趁早享用怕是浪費。”
文長明問:“那娘娘是如何保存茶葉的?”
“也是從茶商那裡學來的。”樊貴妃說:“茶葉緊壓以後用竹葉包裹起來,再用油紙封層,最後放進陶罐裡面,最好再放些石灰和木炭來防水,這樣保存的時間也能久一些了。”
“哦...原來如此”
...
夜裡,在一家熱鬧非凡的酒樓裡,文長明和季雲暮出現在了這裡。
幾個渾身酒味的醉漢三步一跌倒,被人攙着離開,手裡還揮舞着酒杯。面如桃花的姑娘在酒樓中間的舞台上随着琵琶起舞,赢得一陣陣喝彩。
文長明在中間夾着倒是有些顯得格格不入,問:“我們要找的人會在這裡嗎?”
“大理寺的消息應該不會錯。”
酒樓裡人來人往,兩個人被人群推着上了樓,幾個姑娘在轉角處揮舞着手裡的手絹,其中一個人笑着說:“兩位看着是生面孔,要不要帶你們轉轉?”
“我們找人。”季雲暮倒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說:“容老闆在哪裡?”
“喂,太直接了吧。”
幾個姑娘看這兩個人一點趣味也沒有,說:“我們也不知道。”
文長明小聲說:“塞點錢,塞點錢...”
季雲暮在腰間摸了摸,突然又把手伸向文長明的腰間,摸出來了想要的東西。
“喂,這是在外面,你...”
季雲暮把文長明的腰牌遞給她們看,說:“麻煩指個路,我們自己過去就好。”
幾個姑娘這才不情不願地指了指一間廂房。
文長明把腰牌拿回來,說:“你用我的腰牌幹什麼?”
“現在你官大,腰牌好使。”
走到廂房門口,有人守在外面。文長明問看門的人:“容老闆在裡面嗎?”
“找我們老闆有事嗎?”
“小哥通傳一聲,就說我這裡有一筆生意,希望能和容老闆合作。”
“你們是?”
“我們是宮裡來的。”
看門的人感覺來者身份不一般,就進去通傳了一聲,沒一會兒就讓他們進去了。
裡面比外面清淨,有幾個人在演奏樂器,那位容老闆正松散地半躺在床榻上,兩個姑娘在旁邊拿着酒杯侍奉。
其中一個姑娘說:“二位先坐吧。”
兩個人在一旁坐了下來,容老闆一直沒說話,幾個人一起把這一支曲子聽完了。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容老闆從樂曲聲中回過神來,說:“二位是宮裡來的?看着打扮可不像宮人。”
“奉了宮裡的旨意來的。”
“那不知二位是奉了什麼旨意?”
季雲暮說:“眼下有筆生意,皇家不好親自出面,想和容老闆合作。”
“我隻是個茶商,平常賣賣茶葉混口飯吃,怎麼敢和宮裡做生意?”容老闆飲盡杯中的酒,說:“我已經四十了,膽子沒年輕的時候那麼大,二位高估我了。”
季雲暮說:“您不是京城人,眼下正是采茶的時節,容老闆又是東南一帶數一數二的茶商,怎麼不在東南打理生意,反而跑到京城來享清福了?”
“風水輪流轉,隻是今年的茶錢不該我掙罷了。”
文長明說:“銀子不認人,誰掙都一樣,容老闆若真沒有和旁人争一争的心思,也不會上京來吧?”
容老闆笑了笑,說:“都說商人精明,你們讀書人的心眼兒也不比我們少。”
“說笑了。”
樂手被容老闆請了出去,而後容老闆說:“鄙姓容,單名一個松字,二位如何稱呼?”
“季雲暮,翰林院俢撰。”
“文長明,戶部侍郎。”
“一個侍郎,一個俢撰,你們的話能起作用?”容老闆吩咐人把一杯酒送過去。
侍女端着酒杯遞到文長明身邊,都快送到嘴邊了,輕佻地看着文長明,說:“公子?”
文長明下意識地要接過來,季雲暮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文長明白了他一眼,随後站起身端端正正地把酒杯接了過來,道了謝才喝下去。
“你們兩個挺有意思。”
容老闆讓閑雜人等都先出去,饒有興緻地問:“仔細說說吧,二位大人。”
文長明說:“西南和東南的茶稅已經分割開來,而各地茶商卻都跑往西南,東南的茶葉幾乎沒人采買,宮裡不願意輸給曹家,容老闆應該也不願向那位從西南來的的金老闆低頭。”
容老闆點點頭,說:“那個姓金和朝廷的曹家有聯絡,還想逼我讓出手裡的茶田,他們膽子不小。”
季雲暮接着說:“這才隻是剛開始,他們在西南大量收購茶葉,長此以往下去,東南根本無稅可收,宮裡下不來台,容老闆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所以?”
容老闆等着聽後話,文長明說:“我們想了個辦法,茶葉運到北方最重要的就是保存,由容老闆出資購置石灰、油紙、竹葉以及陶罐等物,最好能夠買斷。”
容老闆心裡一琢磨,說:“這些東西都是儲存茶葉要用的,你們讓我買斷這些東西,是想鉗制西南?”
“不止如此,容老闆的本家在東南,将這些東西抓在自己手裡,可以倒逼東南的茶商回到東南,宮裡也會有诏令配合。”
“貌似可行,隻不過我雖然有些家底,但若讓我一口氣買斷這些東西,稍有不慎的話我就會血本無歸啊。”
“容老闆在東南還是有些地位的,由您出面,再聯絡其餘幾個大戶,應該不成問題。”
容老闆還是不為所動,很顯然他們的回答沒有答到容老闆的心坎上。
季雲暮試探着說:“事成以後,宮裡隻會對容老闆更加器重,以後也會多有往來,賦稅上也自然多有照應。”
“哦?能照應多少?”
容老闆拍拍手,外面的侍女送來了筆墨,容老闆拿起筆寫了幾個字,讓侍女送過去。
兩個人看了後面面相觑,随後文長明提筆改了改數字。
侍女送回容老闆手裡,容老闆拿着筆思考了一會兒,随後又寫下了一個數字。
等文長明和季雲暮再看到紙上的數字後,都有些為難。
季雲暮問:“皇帝沒給我們這麼大的權力吧?”
文長明咬咬牙,又寫了個數字。
“诶...”季雲暮拿過筆把文長明的數字給改了,說:“這下可以了。”
文長明看過以後佩服地看了季雲暮一眼。
侍女看了一眼,随後神情複雜地把紙遞給了容老闆。
“容老闆意下如何?”
容老闆看過以後笑了,兩個人原以為是他同意了,結果容老闆卻說:“你們讀書人比商人還貪心啊。”
話音剛落侍女就要把兩個人往外趕,文長明趕緊說:“還可以再商量,也不用這麼着急。”
容老闆問:“兩成?事成以後朝廷隻打算給我減兩成稅?”
季雲暮說:“不止茶稅,其他的可以再商量。”
“對,容老闆手裡不止有茶莊吧?”
容老闆又算了算得失,這才平息了怒氣,随後說:“鹽鐵稅也要減兩成。”
“鹽稅不行,酒稅可以。”
“那酒稅減三成。”
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文長明說:“成交。”
“事不宜遲,我們立了字據,需要立即行動。”